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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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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是一条长廊,两边竖满了雕像。有的是幸福的记忆,比如手臂上挽着面包篮微笑的母亲,比如正递出水果的满脸皱纹的外祖母,比如一位正躲避你火热目光的纯洁的姑娘;也有的雕像是痛苦的记忆,比如挥舞石块就要把你打得头破血流的什么人,比如毫无仁慈之心将你解雇的老板,比如喝醉了酒用酒瓶砸你脑袋的父亲。

而在这些雕像中,有一类很特殊,它们属于痛苦的雕像,但与前面所说的又不同。这一类并没有伤害你,恰恰相反,是你伤害了他们,使他们痛苦,而因为他们的痛苦,你的心也备受折磨。

我要讲的就是这样的雕像。

在那儿有三座雕像连为一体,最前面是带着钢盔的士兵,身体贴着墙,手中端着自动□□,他的下巴没了,上半边牙齿突出在脸颊外。在这士兵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个女人,她并不年轻,也不漂亮,穿着棉布长裙。她弓着身体,双手高高举起,因为恐惧和声嘶力竭的叫喊,她的脸变了形。最右手边半蹲着一个少年,大概十八、九岁,一只手臂前伸,举着□□,另一只手捂着胸口。

这三座雕像是在一瞬间形成的。我的子弹打飞了那个士兵的下巴,我伙伴的子弹打穿了那个少年的心脏。只在十分之一秒的时间内,我们就让那个女人失去了丈夫和儿子。

那时我是一名维和士兵。这名字听起来很棒,但它不是咒符,不会保护你刀枪不入,我们在遇到危险时只能开枪。我们受到惩罚了吗?当然没有。这是自卫!我们的长官这样说。

从字面意义上讲,我们在维持和平,不过我们也杀人,这是需要。很奇怪的逻辑,但却并不罕见:为了得到和平,先要杀人;为了幸福,先要受苦。我那时并不认同这种观点,因此由我亲手制造的不幸留给我的印象便更深。但我现在知道,生活就是这么回事,上帝把你创造出来并不是让你终生吸蜜汁的。在人生和幸福之间拉着很多细线,不时会有一些线断掉,而你要做的就是设法把它们接上并努力让还没断的线保持完好;那些经过重新连接过的线不可能与先前一样,可我们只要稍微站远一点儿,便也看不出太多的区别;不过有时,一根线会断很多次,甚至永远也不能修复,那你该怎么办呢?只好让他断着。

当兵使我得到一些钱,可你也知道,这点儿钱做不了什么。于是我开始干别的,餐厅服务生,海员,警卫,垃圾清扫工,全都是临时工作。这段生活很苦,漂泊不定的住所,单调乏味的工作,但也正是这段时光使我能够真正地熟悉普通人的生活和他们的思想。那时我每天遇到多少人啊!你看看前面这些形形色色的雕像,一人一个样,或者从另一个角度——全都一样。我想了解人这个东西,我想知道世界上大多数人脑子里有些什么?他们是如何生活的呢?他们清早起来,哪儿来的力气穿衣服呢?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开始想念读书的时光,于是等攒够了钱,我便辞退工作,重新上学。

我上的是短期大学,学习新闻,莉迪是老师。我们继续向前走吧。那儿,那个年轻女人的雕像就是她。她很美,正是大多数人都喜爱的活泼的女郎。我曾经和她走得非常近,以至于以为会和她度过余生。在课程结束后,我们一起进入一家报社工作,那段时间是我在她身上获得的最美好的记忆,是这座雕像的另一个面貌。不要惊奇,记忆中的雕像和我们每个人一样,都有着雅努斯神的两副面孔。莉迪——就像她的名字一样,短小轻快,说出口的时候会在嘴唇上跳跃——带给我很多幸福,她的美、青春、思想,无一不是当时的我热爱的。

抛上天的石块总得掉下来,爱情也是如此。

我们都是过于独立的人,谁也不愿意迁就或服从另一个,我们一起到其他国家采访,也一起把争吵的战场从一个城市搬到下一个城市。莉迪有毒瘾,刚开始这不算什么,因为我也尝试过,我们当时都一样感到生活虽然美好,但却掩饰不住苦……就像现在的你。但当你第一百次从她身边找到注射器时,所有的爱、怜悯都汇聚成了愤怒。

她独自一人接受了去克什米尔采访的任务,死于当地的武装冲突。听目击者说,她本来是可以逃走的,却没有动。其实我本来可以救她,假如我注意到当我们分手时她绝望的表情,我就会说“让我陪着你”。很可惜,我没看到,即使看到了,我会不会说那句话也还是个永远无法回答的疑问。

生活就是如此,它悲惨地改变了我们的一切。二十年前,我和你现在的情形颇为相象:尽管有许多不满,却新鲜、明亮得像荷兰大黄瓜。你瞧瞧现在的我,好好瞧瞧,从世界这台巨大的研磨机的另一头出来的我,长出皱纹,像破旧的衣服。但我感谢这台研磨机。以前我只是小珊瑚虫,只为自己的目标努力拼搏,但现在我开始想看看我们为上帝所营造的巨大建筑究竟是什么?在上帝的伟大设计中,我究竟占有多少分量?

他看到了一个人。斯蒂芬惊讶地想着。他看到了一个人,他居然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如果说朱利安·雷蒙眼角的皱纹隐藏着痛苦,那他的微笑是什么呢?为什么那微笑更像凯旋呢?而他脸上的那种光辉又是什么样的太阳给洒上去的呢?

的确,朱利安说的对,他们了解世界的方式是不同的。斯蒂芬一直都是旁观者,所能作出的举动只是观看,他和书本里的人物一起出生、恋爱、繁殖、死亡,他为他们唏嘘或者愤慨,但他自己却始终没有走过从虚幻的世界通往现实世界的那道门槛。他的经历簿上只有薄薄的几页纸,不过他并未因此特别困扰过,毕竟这是他的命运。他身边的人们也都如此,无论是那些经历过不堪回首生活的人——科利文、托法娜姊妹、塞奥罗斯,或者是和他一样沿着平缓道路走过来的人——尼古拉、瓦伦丁,这些人都没有想过,在命运恒常之外还能做什么、还能获得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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