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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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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皱了皱眉。

“或许有一点儿,但既然我选择了赎罪,就应该忘记那些东西。而且,我希望能死得从容一些。”

“殉难者。”

“才不是!”她大声反驳。

“我既不无辜也不纯洁。只有真正纯洁的人在死的时候才是殉难者,因为他们不应该死。我的生命在你的手里,你可以夺去它,我已经把它交到你手上了。你是不是期待我会痛哭流涕地求你放过我?”

“非常坚强,蕾妮·霍斯塔托娃医生。”

她有些诧异。很多人都说她坚强。‘那是个冷酷的女人,’或者‘那是个荆棘一般的女人’。她就是如此,她痛恨软弱,痛恨笨拙,永远无法原谅虚伪。一个人假如不配让她尊重了,那个人在她眼里就变得一文不值。

“痛恨软弱,”那声音说,似乎读到她的心灵。“大多数人做不到坚强。”

蕾妮耸耸肩。

“因为他们把自己看得太重要,用谎言使自己感觉跟别人不一样、有所特殊,认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以为某个天神会为了自己突然降临,以为自己想出来的教条才是终极规律,然后当这些可笑的虚荣心被打破的时候,便歇斯底里的哭泣。”

她顿了一下。

“可是我已经看到了太多这些虚荣心被冷酷的打破,所以我不相信。我宁可什么都不相信,那些令人神往的设想对我来说只是虚幻。”

“你这样的人——我承认,我没有办法。”

蕾妮怀疑自己听错了。“你没有办法?你难道不是‘这个破烂村庄的主宰者’吗?”

“如果我说我不想杀死你呢?”

“哦。”她用力咽了一口。“那也不错。”

她面前的黑暗中出现了微光,最开始只是一块块朦胧的光斑,慢慢越来越大,然后黑暗像破裂的杯子一样被一条曲折的光线撕开,光带在空中飘浮,像扭动在水面微波上的薄雾。那光芒有规律的搏动,一次比一次更亮,如同心跳和重新开始呼吸的大地,一下,两下。光芒扩大了,她在被照亮的黑暗背后看到了一个身影,洁白如光辉本身,在那一瞬间整个文明世界的圣灵似乎不用借助月亮和灯光便悄然降临了。

老年岁月,青春年华,从木炭和灰烬中,从尘土和煤块中重现。

安东·霍斯塔托夫站在她面前,他嘴唇边的皱纹消失,他的皮肤变得稚嫩,他的方形脸变圆——他变成了一个少年、一个孩子、一个婴儿,天地万物重回胚胎状态,避开死亡,重新开始。

蕾妮向面前已在光芒中消失了的安东走去,他的分子、原子在她四周飘荡,她心满意足地感到自己的分子、原子与它们融合在一起。

但她听到了某种声音,于是痛苦地意识到了另外的那个现实世界。

她那本来已经失去了时间概念的大脑刹那之间思绪从淑女们还穿着鲸鱼骨衬裙的时代延伸到了现代。光芒突然变强,如同一把巨大的锤子敲到她胸口上。世界又变黑了。

她在眼前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

她又闭上了眼睛。请不要离开我,她想,请不要再次离开我,不要像安东那样只留下一个名字。

请把你的手伸给我,让我碰触那灵活的骨节、光滑的指甲和粗糙的老茧。

不要让我独自躺在这儿,陪伴我的只有光秃秃的黑暗和木地板。

“蕾妮!”她听到一个男人的叫声,感到脸颊上突然冰凉,一只温暖的手覆盖在她又冷又潮湿的手上。

一瞬间从她心中爆发出来的强烈情感把其他一切情感都排斥了出去。她感到自己的身体这架机器又开始嗡嗡运转了。

“安东……”她喃喃念出这个名字,渴望地睁开眼睛。

尼古拉·塞奥罗斯的眼睛在黑框眼镜下眨着,皮肤惨白,使得脸颊上的雀斑更明显了。

他正在往蕾妮脸上泼水的手指猛然停下,几滴水珠从他僵硬不动的指尖落到地板上。

梦境醇酒般的香气正在飘然散去。

蕾妮立刻缩回目光,蒙上一层灰暗的颜色。

她慢慢坐起来,看了看四周,发现自己还在医疗所内。

“我出了什么事?”她问尼古拉。

“你昏倒了。我一进门就看到你躺在这儿,一动不动,样子很可怕。我发现你有呼吸,但脉搏很快。”尼古拉有点儿脸红,他继续说,“我试着泼水,还好你醒来了。你觉得哪里不舒服吗?”

蕾妮摇摇头。

“没事,我很好。我只是最近太累了。”

“但是你刚才说……”尼古拉的声音低了下去。

她猛然抬头盯着他。她在他刚刚的声音中听到了某种东西,她甚至不知道这是一个声音还是一个感觉。他在嫉妒,像平静河水下游动的鱼。

她刚才说什么了?

安东?

他嫉妒安东?

蕾妮诧异地睁大眼睛。

他为什么要嫉妒安东?

一个——死人。

她盯着尼古拉的眼睛,第一次发现在那黑眼睛里蕴含着忧郁、绝望和祈求。

尼古拉迟疑地握住蕾妮的手,感觉那有些抗拒的手指在自己的手心里安定下来。

他对她微笑,心里觉得自己的笑容一定非常丑陋和呆板。优美和潇洒这样的词汇向来与自己无关,但他至少还有一颗真诚的心。

他伸出另一只颤抖的手,轻轻放在蕾妮肩头,然后把她拉向自己。在一阵尴尬的僵持后,蕾妮的肩膀靠在他胸前,她并没有放松下来,整个身体的重量仍然支撑在自己的手臂上,似乎时刻准备着脱离他的怀抱。

而尼古拉也没有收紧围绕在蕾妮身上的手臂,只是松松地接触着。他们在某个层面上达到了共识,知道只要自己再向前一丁点儿就会打破这微妙的平衡,就会让他们竭力保持在内心的东西泄漏出来,于是他们就那么极其不舒服地坐在地板上,坐了很久,一言不发,也不看对方,如同两尊被意外放到一起的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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