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门卷(2 / 2)
观众眼中那一丝莫名其妙的殷切期待,还有坐在角落捂着嘴小声叫着“打起来,打起来”的那位小娘子,都是幻觉吧?
都是幻觉!
无论如何,识时务者活得久啊……
说书人在心中哀叹了一声,迅速调整出标准的迎客式假笑面对那穿绯色衣服的少年,颤颤巍巍地再次拎起惊堂木。
他说:“淼淼前朝怪谈繁多,文人墨客的笔也不能足一而具。只不过大多为道听途说罢了,街头巷陌,添油加醋,流传开来也就神乎其神。如今我有一事,乃是亲眼所见,至今回忆尤似梦。”
一时间听众似乎都跟随他颇有文采的叙述重回数天前的奇遇之中……
那一丝细细的琴声究竟是从何时开始,从何地传出的?仿佛在波光嶙峋的水面上一个轻巧摆尾,泛起几不可见的涟漪,断断续续沉到碧潭深处。不过片刻的功夫,雪落的势头变得越来越密,虽然只一街之隔,立德坊的重楼延阁却分明披上一层朦胧的薄霜,带着洋洋洒洒的水汽,兜头盖脸而来。
不远处是高悬洛水的一轮晓月,风清云朗的夜晚,一身寒素布衣的青年摇着合欢扇,带着酒楼大堂佳肴醇酒的一身暖意,在细密的雪花面前诧然止步。琴声悠扬,若有实质,映着月色织出一张华光溢彩的帘栊,将三尺见方之地笼罩其中。顺着琴声传来的方向望去,冰肌雪肤生来瘦,犹恐仙子下凡来,那样调琴抚弦的身影,即便与九重碧霄的嫦娥相比也丝毫不会逊色。
“这兴许是通灵之力凝聚出的幻境,而我就站在帘拢之外,踌躇徘徊许久都不敢迈步,自觉粗鄙之身不敢唐突天上人。不知过了多久,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叹息,‘如此姿容无双的淑女,为什么要在这么恶劣的天气里临水独奏呢?’”话到了后半句就变成低垂的呢喃,说书人露出梦游般的恍惚表情。
娄思夜也把腿从桌子上拿下来,改成大喇喇倚坐的姿势,表情带了几分端详的趣味。
“那声音清朗好听,说着正宗的洛阳官话。我回过头去,就看见一个穿青衣的公子与我擦肩而过,走入幻境。惊鸿侧目中我最后的印象,是那双拂开雪帘的手,金线绣云纹的青色衣袖,尤其显出皮肤的白。”
尽管纷纷举起酒盏或木筷作为掩饰,但听众的窃窃议论声依然传播得没有丝毫阻碍:
“真想知道那仙子有多好看,比玉楼春的初云姑娘还好看吗?”
“比莺莺姑娘还好看吗?自从她当垆沽酒,我每天都光顾西市坊口那家酒肆。大大的蓝眼睛冲着你笑啊笑,又温柔又俏皮。虽然我听不懂她说什么,她也听不懂我在说什么。”
“礼部尚书家的大小姐……”
人群一下子沸腾起来,为了初云、莺莺、大小姐谁更好看闹得不可开交。迄今为止的从业生涯里,还未曾在一晚上接连体验这么多难伺候的顾客,说书人也傻了眼。向堂下扫去的目光不小心又与娄思夜对上,而后者飞快地换上一副“与我无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迷茫神色,还面带同情地冲他挤眼睛。
大概胭脂名妓、当垆胡姬和高门贵女都各有风采,难以立刻判断高下,人群闹着闹着也渐觉无聊,将表示催促的目光重新凝聚在厅堂正中的长案上。布衣青年感觉到自己脸皮抖了抖,看样子是努力再度把火气忍了回去,硬着头皮继续讲:“琴声停歇,悬珠尤在。那仙子一边哽咽着,一边对青衣公子说……
说书人尽量模仿着女子说话的神态,把嗓音捏得细细的:“是啊,我在此地徘徊许久,早已忘却回家的路。这位好心的公子,可愿意送我一程呢?”
“我站在帘外,一动也不敢动,担心就连最微弱的气息流动,也会打扰那一对璧人的深情对望。但所谓叹人生事,不如意,十之八九。一袭绯色衣袍携着利刃的锋芒奔袭而来,对对对,就是刚刚那位帅气的公子身上同款颜色。”大约是为了让此境此景更有带入性,说书人一边说,一边还讨好地冲娄思夜笑了笑,却没注意到后者越来越古怪的神情,尤其是听到“同款”二字之后。
“那位不速之客倒是长相平平,脸上还透一股扭曲的怒意,似乎是在控诉这两人对自己的背叛。是他在河边舍身救下遇难的仙子,带回宅邸悉心照料,日日朝夕相对暗情愫,又费尽心机寻来前朝名琴赠与,也是他最先恢复记忆。可为何那仙子凝魂重生后,一直执着等待的,却是身为好友的青衣公子呢?就这么说着,利刃出鞘,一青一绯便再次缠斗在一起。”
说书人的故事越发精彩,听众也渐渐被这悲恋故事的浪漫氛围所感染,正堂安静极了。因此当娄小公子“啪”的一声,往桌上拍了一把错金蟠龙纹装饰的直刀,明晃晃的刀口半出鞘,带着十成十的威胁意味时,随即响起的他那不合时宜的戏谑声音,便显得尤其刺耳:
“诽谤朝臣可是要遭天谴的呐这位小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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