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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尖一酸,骤然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原来这种我本以为说不清、道不明的千丝万缕的心绪,是简单一个“心里难受”就足以概括的。
我回握住李子甜,在她耳边轻声重复:“我心里难受。”
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窗外飞快倒退的景色,仿佛紧抿双唇就能掩藏那些难以抑制的颤抖,和她湿漉漉的绿色眼眸。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因为我也一样。
并非吹嘘,从小到大,我的身边总是不缺美人,但海伦娜·莫森无疑是当中最优雅的一个。
以往的每年夏天,总有那么十天半月我是在郊区度过的。我仍记得那儿的矮房子,大花园,一群永远撒欢的大狗,门前那条不深不浅的河,和她永不离手的烟。
她总爱躺在那条吱呀作响长椅上,看我和李子甜在河里游过一圈又一圈,就着蝉鸣和我们的欢声笑语入睡。偶尔被我们的大喊大叫吵醒,她总是将散落在额前的金色卷发别在耳后,懒洋洋地点一支女士香烟,在沁着薄荷香气的白雾里,嘱咐我们“轻一点,轻一点……”
“Helena,我们吵醒你了吗?”这时,我往往会捧着一把精挑细选的野花,殷勤地向她跑去,享受她在我脸颊留下一个薄荷味的吻。
“没关系贝贝。”她总是纠正我:“记得叫我北太太。”
我没有见过祖父,但我对他并不陌生——海伦娜远离祖国大半辈子,闲来无事时除了说些她自己也记不大清的丹麦风土人情,余下的时光里,几乎都用来回忆北江寒先生了。
“木落雁南渡,北风江上寒。”每说到这里,她总是一反常态地字正腔圆,听起来就像一个土生土长的中国人。
“离开这么多年,你不想回家看看吗?”我曾趴在她的膝上,仰着头看她给李子甜梳头发。
李子甜表示附议,海伦娜只是笑,碧绿的眼珠流动着内敛的光,仿佛蕴含着某种未知的神秘魔法,让每个见到她的人都忍不住跟着弯起眼睛。
“回家?”她腾出手来捏我的鼻子,作为被狗舔得灰头土脸的我将灰蹭在她裙角的惩罚,语气里是货真价实的诧异。“江寒在哪,哪里就是我的家。”
“除了这里,我还能回哪去呢?”
李子甜对着镜子里自己梳着两个高马尾的太妹造型静默里片刻,最终还是挤出一个尽量“甜美”的微笑,吻了吻海伦娜的鬓角,说她很满意。
“为什么不搬来市里呢?”李子甜坚持不懈地劝说着:“我们可以照顾你。”
而后抢在海伦娜反驳之前又连忙说:“我们需要你,北太太,我们爱你。”
她喜欢听我们说“爱”和“喜欢”,于是她神色果然重新舒缓下来。这是我和李子甜的老套路,海伦娜“投桃报李”,也以套路对待我俩——这时她往往会燃起一支烟,温柔地敷衍我们,她说好,好的,可不是现在,等等,再等一等。
可我们再没能等到她。
家长们总是不能免俗地爱对孩子说教,海伦娜亦然,她惯常用“等你长大了……”这一句式。
“北太太,这里设施不完善,交通也不便利,而你需要吃饭,你会生病。你为什么非这么固执?”李子甜不像我,她在面对祖母的一切要求时都无法拒绝,因此总是称呼海伦娜为北太太。
“你们还小,”海伦娜点了点烟灰:“等你们长大了,遇到了那个非他不可的人,到那时你们就知道,固执是不可避免的。就像你不能让一条鱼生活在陆地……这里有江寒的气息,是我的海域。”
那时我似懂非懂,只能说那好吧,等我长大了——但我还没来得及长大,她却再也不会变老了。
她的音容笑貌停留在她五十六岁那一年秋天,而生命不像卡带机,按下暂停键还可以再继续;光阴也不是枯萎的花,到了来年春天又将发出新芽。
它是一条河流,奔流不息,再如何刻骨铭心的痕迹,也总有被冲刷干净的一天。
海伦娜安静地躺在那里,面容安详。她脸上未施粉黛,纤长的睫毛迎风摆动,虽然年近花甲,但不显老态。她依然精致、优雅,像一支风干的玫瑰,哪怕色泽不再鲜亮,却别有一种沉淀的美,仍在亭亭玉立地散发馥郁的芬芳。
皱纹是她不虚此行,留给岁月的足迹,熠熠的金发也逃不过斑白的结局。
捧着一束金黄的孔雀草,迈入教堂那一刻,我喉头干涩,竟有掉头跑开的冲动。
长廊尽头的圣坛之上,身形高挑的男人正俯身亲吻她额头,察觉到来自门口的响动,他起身时微微侧首,目光隔着老远当空与我相撞——那是一双像极了海伦娜的绿眼睛。
他挺直了背,消瘦到近乎锋利的下巴微微扬起,一开口就是我暌违多年的声音,携着朦胧的,有关于家庭的记忆,只一声就拉扯出了我藏匿安好的全部委屈。
他说:“Eli,过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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