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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环顾空无一人的四周,终于记得问:“他们呢?”
“出殡去了。”
“为什么不叫醒我?”我从床上跳下来,揉了揉眼睛。“你为什么没有去?”
她讨厌回答废话,居高临下地甩过来一个“你说呢”的眼神,而当我们的视线相接,她却像是再也不能忍受似的,一掀毛巾盖住我眼睛,制止我难掩哀伤的目光,一并制止的还有某种一旦开始将会不可收拾的共鸣。想要落泪的欲望像一种传染病,只是短兵相接的一次对视而已,两人却都病入膏肓了。
李子甜躲进厕所半天不出来,我找了很久也只在床脚捞出来一只鞋,于是干脆都不穿了,想了想又把袜子也脱了,攀着窗檐一跃而出——那是海伦娜为了照顾我的个头,特地请人搭的一扇矮窗。
海伦娜最爱的躺椅还在那里,位置与记忆中仅有细微的差别,我爬上去时它不出意外地怪叫起来,仿佛与椅子买一送一的萨摩耶趴在一旁动了动耳朵,尾巴上柔软的绒毛扫过我脚背,很容易就让人想到“恍如隔世”这个形容。
我在秋晖中看远方的晚霞,光影诡谲,像看一锅煮沸的红茶。
我垂着双腿,脚掌摩挲着大狗洁白的脊背,毛发嵌入趾缝的感觉温暖且**。不想太多就不会头痛,因此我始终没有问他去了哪里。可能是刚睡醒的缘故,在这之前的种种情景如梦似幻,回想起来都那么不像是真的。
但命运眷顾我多年之后,那些闪闪发亮的善意似乎也终于到了头。我这才有了一点负债累累的感觉,因为那些我刻意想要躲避、遗忘的一切不快乐,它们前仆后继,接二连三地来找我了。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这现象叫做守恒——没有人能永远安乐,苦难亦然。
绿眼睛的男人猝不及防地出现在我视野之内,神情是仿佛永不会更改的漫不经心。他仍穿着葬礼时那件裁剪得体的白衬衫,一眼望去,说不出的好看。他浅棕色的头发时而被风掀起,时而被一双小手拨乱,他并不在意,好脾气地沿河慢走,翕动的嘴唇像是是在吟唱。
我辨认着嘴型,会是他写给我的那首摇篮曲吗?
他怀中的孩童望向他的眼中有很深的依恋,眼神里有一种惊人的似曾相识,可那对色泽剔透的眼珠绿宝石似的,和我灰蒙蒙的眼眸分明那么不同。
我嘴硬成性,此刻在令人无法忽视的滔天嫉妒里,也不得不承认,我的确是想念他的。
或许是我的视线太咄咄逼人,下一刻,他忽然若有所感地转过头来,向我招了招手。
我走过去时他皱了皱眉:“怎么光着脚?”
我没回答,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后,走了好远的路,直到头顶的红茶黏糊成了一壶浓缩咖啡,星光若隐若现其间,我们这才来到海伦娜墓前。
“现在你是归海的鱼了。”
我借着烛火点燃一支在海伦娜床头找到的香烟,薄荷味的白色烟雾为她那方小小的黑白照片笼上薄纱。看着紧挨在侧的石碑上,端方雕刻的“北江寒”三字,我忽然地就释怀。这回我终于听了她的话,虽然晚了些,但我想她听得见。
我说:“回家愉快,北太太。”
我为北太太与她的北先生添上香烛,夜风毫无头绪地乱吹一通,男人怀中的孩子被烟火味呛得直撅嘴,开始哭闹着发出意味不明的音节,我猜他是困了。于是我拍了拍膝盖站起来,说走吧,别吵醒了我家大美人,她那起床气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回换他跟在我身后,拉长的影子偶尔落在我脚边,我就状似无意地避开,舍不得踩。
山路并不好走,尤其我连袜子都没穿,碎石蹭破了些微不足道的皮肉,黑暗中不见伤口,其实每一步都是毫不含糊的钝痛,我只顾着留意自己脚下的路,连他什么时候停下脚步的也没注意到。
"Eli……b<B>http://www.wuliaozw.com/<B>ittle boy."
他忽然开口,或许是逆风的缘故,声音听起来有些遥远:“别这么老成,你可以任性一点,哪怕天塌下来,还有爸爸呢。”
他说话时低沉缓慢,在这样一个蝉鸣远走他方的寂静秋夜里,有微凉的山风加成,落入耳畔几乎有种蛊惑人心的力量。
“好的。”
我脚步不停,做起口头承诺和他一样不假思索。“毕竟你与我同在,永远与我同在。”
我并未掩饰话语间的讥讽,虽然当即就尝到了自损八千的苦头——毕竟我从没对他恶语相向过,话一出口,我自己倒先难过起来。我回头时正逢清风拨云见月,亮度刚刚好足够我将他稍显错愕的神色纳入眼底,那一刻,我心底竟滋生起一种病态的、以牙还牙的快感。
“难道不是吗,北先生?”
不闻不问三四年,在我最脆弱的时刻趁虚而入,就妄想要回收“父亲”这个头衔?那可这真是最好的时机。
然而太可惜了,毕竟不久前我刚从一场梦境中挣脱。
但是我现在已经醒了。
当我以尚且年幼的血肉之躯,撞破那些精心粉饰的太平,带着满身伤痕踏过废墟,杀死那个心存奢望的懦弱的我——
我就此重生,一颗心又痛又快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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