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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一分钟前，他只大致扫了一眼题干就开始动笔，那态度轻慢，好像这困扰了我半节课的问题根本简单得不用思考似的。更气人的是，他三两下就把演算过程条缕清晰地写了出来，连个停顿或涂改也没有。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在说向苏羌请教语文时，李女士会露出那种古怪的神情了——他身上一股子浑然天成的书卷气，谁能想到他居然是个如假包换的理科生！

“完了……”我看着他清隽的字迹欲哭无泪：“我还骗我妈让你指导我语文，你这人怎么藏得这么深啊。”

他吹了吹杯里的热水，低头啜了一口，确认过温度并不烫口了才递过来给我，闻言笑得肩膀直颤。我木然地就着他的手喝下大半杯，意外地发现它居然是甜的。

他剥开一颗雪白的蔗糖喂我吃下，口感醇厚，还带着奶香，和方才那杯水是如出一辙的味道。

“一个好消息。”他戳了戳我鼓起的腮帮子，镜片背后的眼睛轻轻眯了起来，光芒内敛地从窄缝里漏出来，像是憋着什么坏主意：“我上学的时候，语文成绩也挺好的。”

我立即警惕地看着他。

只见他缓缓从刚才他拿糖的口袋里摸出一包东西，外形酷似我在不久前趁着四周无人，拿废稿纸裹起来扔到门口垃圾篓里的那袋感冒冲剂。他笑意还挂在眼角，语气却在一瞬间带上了压迫感，我第一次见识到了我们班女同学围在一起一边捧心一边“嗷嗷”描述的那种，实体的“斯文败类”。

“没事，你尽管扔，李老师在我这里留了一整盒。”

“……”我算是怕了他了。

他笑眯眯地看着我把药喝了，无视我生无可恋的眼神，又剥了一颗糖喂我。

“别这么看我，贝贝。”他靠在椅背上，垂着眼眸翻阅我的语文课本，纤长的手指按在书页上，时不时就会掀起嘴角——我猜他是看到了我上课开小差时画的小玩意。然而奇怪的是，若是现在坐在这里的是李女士或李子甜，我早就扑上去把它抢回来了，但我却并不介意让苏羌欣赏我的那些“大作”。

我甚至并不介意他以此为乐。

“药苦，我也不爱吃。”

我从百思不得其解的自省中暂时抽离出来，继而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不太明白他在“威逼利诱”之后为什么又玩起了“感同身受”，只好按兵不动地保持沉默。

“但是你生病了，妈妈就会担心，如果你还不肯吃药，担心就会变成伤心。但是妈妈不想被你知道你让她伤心了，就只能来拜托我帮忙。”他偏过头来看我，被我忽然涌上眼底的歉疚弄得一怔，继而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哎，我不是指责你……”

我像是被冻住了，忽然就僵在原地——我总是有各种方法逃避吃药，以及所有不爱吃的东西，还总面不改色地欺骗李女士，让她以为我可乖可乖了。她每次都是浅浅地笑，从不揭穿我。

我让她伤心了，在她强颜欢笑的时候，我却得意着自己又成功瞒天过海。我认真想了想，竟数不清自己究竟犯下过多少“前科”，顿时更觉得自己是个撒谎精、坏东西。

前一阵儿我分明还信誓旦旦地想要一夜长大，结果“成熟”了没两天又故态复萌，我忽然地就失望透顶，觉得这样的自己可真可笑。

苏羌看见我红了眼眶，也终于慌了，他拖着我的凳子把我拉到他面前，木材摩擦在大理石的地面上，像是某种悲伤的动物，发出刺耳的呜鸣。他膝盖抵着我的，轻捏我的下巴让我仰起脸。

“北植。”他面容紧绷，神情近乎肃穆。我感觉到眼眶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滑落，于是难堪地转开脸，听见他又说：“是我话说重了，对不起。”

不，你对我总是很温柔，是我自己……我张了张嘴，直到眼泪流进去，除了大口抽气，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有些手足无措地在我面前蹲下来，平白就矮了我一大截，他抬眼，双手按在我膝头。“我只是想告诉你，你有一个好妈妈，她关心你，很爱你。”

我知道，所以我才这么难过。

“她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别说了……我深深地埋下头，下巴点在胸口。

他拨开我额前的碎发，摸了摸我湿润的眼角，沉默片刻，忽然轻声问我：“那你愿不愿意，也为她做点什么呢？”

“很简单的……”

我重重点头，嫌这许诺不够郑重，又深吸一口气，从嗓子里挤出一声支离破碎的“愿意”。

他忽然笑了，神色却像哀愁。

他说：“那……叫妈妈带你去一趟医院，打一针，你不生病了，妈妈也就不难过了，好不好？”

其实我得的只是换季最常见的流感，除了流鼻涕，连咳嗽的症状都没有，老老实实吃几天药就能好个七七八八，实在没有专门去一趟医院的必要。

但我那时满心都是无以言表的自责，因此并未深思他话里显而易见的漏洞，听见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就马不停蹄地去做了。

我始终庆幸那时自己的不冷静，并心怀感激，否则我将终生痛恨自己。

很多年后，当我终于有勇气再度回忆起这段刻意被我忽视的时光，我才惊觉，那大概是我度过的，最像冬天的一个冬天。

或许是因为下了雪，这在南方实属罕见，但我深知这并不是真正的理由。

那种寒冷浸入骨髓，刺穿灵魂；那些无处倾诉的绝望依然历历在目，以至于稍一回想，就痛得我手脚蜷缩，总让我产生一种感觉，好像我仍是那个爱哭的男孩，从未长大过。

因为那是我内心深处，不为人知的懦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