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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笑了一下,将带来的花束折下一朵百合别在我耳后:“我知道……我有点事,得先走了,有空再来看你。”
然后他站起来向李女士告别,当立与众目睽睽之下,他摇身一变,便又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李女士:“行,路上注意安全。”
他很用力地“嗳”了一声,用以表示态度中的真诚,他已经倒退着走到门边,我以为他仍有什么话要说,诸如“老师祝您早日康复”,“我们等您回来”这类他最擅长说的漂亮话,可他没有。
他最后张了张嘴,带着一种耐人寻味的犹豫看了我一眼,像是词穷,又像是千言万语无从出口。
最后也只是中规中矩地:“那我走了,老师再见。”
我没能领会他临别一眼所蕴含的精神,于是也中规中矩地挥了挥手。
虽然仍有疑惑,但排除掉某些希望落空的失落感,我的心情意外地竟还算愉悦——李女士的病来得险恶,所幸情形是乐观的;虽然没有握手,但舅舅的忙进忙出与李女士的坦然受之都明确无误地指向一个好消息,历时近四年的冷战后,他们终于言和了;苏羌虽然和我预期中的“玉皇大帝”在外形和年龄上存在差距,可却是我能想到最满意的候选人;武大郎和李子甜好像吵架了,但谁家小情侣谈恋爱不闹腾呢?
我一颗心分成好几瓣,各司其职操着一堆不该我操的心,把自己忙得团团转,也就没有空暇去想别的。
比如那个还躺在我裤兜里的打火机,比如直到现在北城也没有和我联系。
我坐在李女士手边,耳边还缀着那朵滑稽的百合花,晃着腿地接受这群哥哥姐姐的善意调笑,第一次觉得热闹真好。
我脑子里甚至蹦出了神似某护肤品的广告词,自动匹配欢快的语气——有热闹,没烦恼!
可那时的我人生阅历终究太少,缺少对世事的敬畏,也低估了它的无常。
我小看了病魔的力量。
李女士在第四次放疗后就出现了很剧烈的不良反应,她开始发不出声音,咽喉肿痛到甚至难以进食,勉强吃进去的东西无一例外地都吐了。医生开了一些缓解放疗副作用的药,又因为恰逢周末,于是他终于将这酷刑似的治疗暂时叫停。
“这两天多休息,还有尽量保证病人的心情愉悦,心态对病情的影响是很大的。”
我记得这个医生,因为他实在是令人印象深刻,每个见了他的人总是毕恭毕敬地喊他李主任,应该是个德高望重的人。而且这个姓氏也另我对他心生好感,更遑论他是要给李女士治病的人,因此哪怕隔着一层玻璃,外面的声音像是被蒙在被子里,我仍然听得仔细。
李椿林先生垂下一双黑沉沉的眼,按捏手指的动作大概是想拿烟,听得出来他正在极力压抑着怒火:“这什么放疗还要做几次,不能直接手术吗?”
李主任好脾气地笑了笑:“我理解您的心情,但放疗就是为了将手术的成功率最大化,虽然根据肿瘤生长的位置和形状来看,理论上是很难出现意外的,但我不能拿病人的生命开玩笑,想必您也不希望铤而走险不是么?”
我看见我家大佬在半晌沉默后,忽然近乎挫败地一点头:“抱歉,我……您多担待,我送送您。”
我趴在窗边看他们走远,又回过头继续盯着吃了药刚睡下的李女士。病痛像是削铁如泥的刀剑,剜去了她的皮肉,只剩一副孱弱的骨架还在勉强撑着,她看起来那么脆弱,仿佛随时都会离开我,令我总是心惊胆战地要凑近她,试一试她的呼吸,白日里也像在与梦中的魔鬼抗争。
我知道这么做很傻,但那真的是噩梦一般的日子。
玻璃窗被人轻轻敲响,我吓了一跳,连忙回头:“嘘——”
苏羌端起手中的餐盘,勾勾手指让我出去。
“医生来过?”
我们面对面坐在住院大楼外的一个亭子里,他一手撑伞给我挡风,另一手帮我挑着菜里的蒜蓉,听我复读机似的把医嘱重复了一遍。
我说完,等了半天也没见他有什么动静,于是顾不上咽下满嘴的食物,形象不佳地抬头,疑惑地看他。
他低垂着脸,下巴几乎垫在石桌上,眼镜因为这个姿势而滑下一截,他的目光也因为失去遮掩而显得分外明晰,我甚至能看清那里面倒映的自己。
他戳了戳我鼓囊囊的脸,这动作幼稚得很,且暗含亲密,适合佐以欢声笑语,可他脸色却是凝重的。
“没胃口就别吃了。”他说着,指尖轻轻揩去我脸颊不知什么时候落的泪水,试图阻止它们前仆后继地向米饭坠落。
我摇头,终于咽下那一口如鲠在喉的酸涩,抓着袖子擦了把脸,又埋头往嘴里扒着饭。
因为我记得李女士总说天气冷要多吃几口,吃饱了才能抵御严寒的凛冬,才会有足够的力量。
有力量撑过今天,有力量期待明天。
我凶狠地咀嚼咸湿的饭粒,告诉自己:可以哭,但不能停止前行。
苏羌便不再劝我,只是摸了摸我的头,他的五指冰凉,掌心却温热,这触感我曾感受过相似的,令我不合时宜地想起一件不该想起的事来——
北城还是没来找过我,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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