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2 / 2)
老夫子似的女教师推了推眼镜,语调平板,说了一段让我毕生难忘的话。
“我知道在座的大部分同学都觉得物理枯燥、无趣,在物理课堂上全神贯注,课后反复练习只是你们作为好学生的本能,为了不辜负父母与自己的期望,这很好。”她目视下方,却像看着我们每一个人。“我也知道物理不像语言学科,能感受到文字千变万化的魅力;也不像数学,能获得解谜成功后不为人道的成就感;更不像生物化学,通过好的理解与大量记忆就能取得明显的成绩,产生较高的满足感。当然,这里仅仅指的是高中所学的知识,非常基础,可真正要学好任何一门学科,必定需要付出非同一般的努力。”
“而同等付出下,要想取得与以上学科相同的回报,你们会发现,物理很难做到。因为学习物理需要理解力、想象力、逻辑能力以及记忆力等多种能力,夸张者甚至需要双倍或超出双倍的付出——除非这个人他天生就有这方面的天赋。”她说到这里,目光若有若无地从米三顾身上扫过。“并且它的实用性不强,似乎学好了对生活也没有多大意义。”
我看见米三顾猛地绷紧了肩背,而同一时刻,像是有人在我背上重重拍下,我不由自主地重复了她的动作。可那视线分明不曾掠过我分毫,我为什么会听到来自心脏久违的鼓噪。
“但是,我想要告诉大家的一点是,对于大部分人来说,物理的确不是一门友好的学科,要取得一个好的成绩并不简单。但我真正想说的不是这个,因为成绩不能代表什么,我要说的是——”她双手撑开桌前,镜片背后的瞳孔微微闪烁,惊心动魄的,和课堂上专注时的苏羌有某种惊人的相似。
她加重音量,字字铿锵:“它是浪漫的。”
“它有相对论,世界上最美的理论;它有量子力学,对世界发起的一次大胆而深刻的探究;还有很多很多,或许你们看不见,但物理早已渗入生活,与我们息息相关。”
课堂非常安静,只有她的话音回响,所有人都循着她的描述抬头仰望,像仰望无形流动的广袤时空。
“物理是浪漫的。”她抬手一指上空:“那里有一整个宇宙,有运动着的微观粒子,有深不见底的黑洞,有波光粼粼的大海,有波诡云谲的星空,你们只是还没摸索到窥探它的入口……不,或许已经有人找到了,而且它并不遥远。”
“只要你伸出手。”
下课铃几乎是贴着她的话音响起,悍然撕破这引人深思的沉默,如一记惊雷打在我胸口,我这才发现自己心跳得厉害,后背几乎湿透。
那天晚自习后我载着米三顾,杨一淳载着西柚驶过栽满香樟的大道,一路上谁也没有开口。
到了公交车站,我们陪着西柚等车,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她要搭的那一路来得特别慢。头顶的香樟枝叶繁盛,低低压下来,我和杨一淳都没下车,他手一扬扯下一枚叶子,在校服上擦了擦,吹起荒腔走板的小调,有点像那些武侠小说中骑马游荡的浪子。
米三顾原地走了几步,忽然忍无可忍地在他车前轮狠狠踹了一脚,继而一个转身,气势汹汹地走向我。我以为她也要踹我的车,西柚显然也是这样以为的,几步追上来拉住她,米三顾却一把抓住我扶在车把上的手。
“你也是吧?”她问我。
太突然了,我整个人都有点状况外:“什……”
“不单是为了成绩,”她语速很快,语气却很笃定:“你是真的喜欢物理,对吧?”
米三顾再往前一步,稍稍踮起脚尖,与坐着的我几乎视线持平。我看见西柚怔了一下,继而静静松开了拽着她的手。
杨一淳在我对面喊:“什么情况,你们要干架啊?”
“我知道的,我看得出来。”她压低了声音,说话时露出两颗门牙,像只捧起萝卜给我看的兔子,焦急而诚挚。
“我也知道你可能是想要放弃了,可我什么都没对你说。因为我想,你可能真的不适合学物理,与其在这上面花费这么多精力,不如匀一点在你的优势学科上,反正高考是看总分和排名,单科弱一点也完全不影响……”说着说着就低下了头,底气不足似的:“我猜你肯定很难受,我明白这种感觉,我也有无论如何努力也做不好的、很喜欢的事情。我特别受不了,也害怕被人知道,就好像承认自己很无能似的……”
她双肩瑟缩着,越过她垮下的肩背,我看见杨一淳扔了叶子,踩着自行车靠近。我竖起手指在嘴边,无声冲他摇了摇头,他就刹车停在我两步之遥的距离,真的一句话也不说,柔和的目光落在我们身上,像个守护者一样。
“你比我厉害多了,真的,我应该做点什么的,可我却装作什么都没察觉……我在等你像我一样,因为挫败,因为没有人可以倾诉,因为没有人的鼓励而放弃,因为太痛苦了……对不起,我希望你也能走出来,我以为你也……”
她仍旧按在我掌背上,不易察觉地轻轻颤抖,我拿出揣在裤兜里另一只手,抚摸她的头发,像每次安慰杨一淳那样。
我说:“不用说对不起,我明白的。”
从我的角度只能看见她下半张脸,她用力地抿了抿唇,继而一点一点抬起了头。我就俯低身体,单手支在车头上,让她占据优势视角,得以稍微俯视我——我不想让她觉得我在居高临下。
她掌心抹了把脸,又用力吸了吸鼻子,又像是平时的坦然模样。
“今天我才想通,放弃不是解脱,是懦弱。”她说,圆圆的镜框滑下一段,目光毫无阻碍地向我投来:“你和我是不一样的,你没有后退过,哪怕没有人回头拉你一把,你也一直都在追赶我,我都看着呢……”
我听着,低低地“嗯”了一声。
“所以——”
“不要放弃,好吗?”最后一句几乎是哀求。“除非你说你不喜欢了,或是想要停下来休息一下,或者有了别的什么更喜欢的……”
我可能忘了眨眼睛,眼周微微泛酸——在这之前我一直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等待什么,原来是这句话,只是这一句话。
她已经开始语无伦次了,一抬手截断她,我说:“好。”
她顶着滑至鼻翼的眼镜,怔怔地看着我。
“直到我不喜欢物理的那一天。”我说,又自己推翻了这个假设:“不过不会有这么一天的。”
直到我探出手帮她把眼镜推回去,她一眨眼睛,又眨了一下,这才一个后仰,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她肩上的书包顺着她塌下的双肩飞快滑落,被杨一淳一把拽起,她惊呼一声,这才发现身后有人,回头对着杨一淳又是一脚。
我:“……”
这俩人还真是随时随地都能掐起来,明明前一秒气氛还颇为煽情,后一秒就成了喜剧现场。本来我还有一句话要说的,现在看来,还是算了。
——不是没有人回头,在我最难熬的那一阵儿,是西柚拉了我一把。
我稍稍移动目光,去看那个出手相助的人……我脸上轻松的笑意乍然凝固了。
他们俩被我猝然起身的动作吓了一跳,然后也迅速地反应过来——月下的站台空空如也,原本站在我们身后的西柚,不见了。</p>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