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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香几乎是跑上舞台的,目标明确,给了我和我怀里的米三顾一个大大的拥抱。后者哭得都快喘不上气了,居然还知道把我从丁香的胳膊里搡出去,哭哭啼啼地独占了她的偶像。
其余四位评委也离开席位,一一和我们握手。一位舞台剧演员出身的老艺术家正和西柚说着不知什么,她脸都红透了,低下头不住摆手。杨一淳在旁边欲言又止了半天,终于没忍住上前一步,大概是在替她解释。
我悄悄地退到舞台边缘,又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那两个人已经不在了。
我不意外在后台遇到北城,姑姑见到他比我先前的反应还夸张,连打带踹地把他推到角落,他却只是笑,一点儿反抗也没有。见我来了,才按住姑姑的肩,弯腰给了她一个极温柔的拥抱。
“好了好了,Catherine……”
我可能是闲的,注意到他用的是右手——北城和我一样是双利手,可都更为偏爱于使左手,以至于总被人误以为是左撇子。改习惯了?我默默地想,关于他的记忆由于久不开启,越想倒越有些不确定了。
我在这时居然还有空思索了一个概率问题:这世上有多少父子的相逢能用上“久别重逢”这个形容?
最后姑姑发泄够了,才一脚踹开北城,边补妆边看手表:“不行,晚了,我现在得回趟公司。臭小子,这事儿没完,回头再找你算账。”
我维持着拉开门的姿势,弯下腰好让姑姑能在我脸上落下轻轻一个吻,我说路上小心,她拍拍我的脸:“好好聊,你们爷俩也很久没见了啊。”
是啊,我心想,从血缘上来看,我和他明明是关系最亲密的人,却彼此都没怎么参与过对方的人生。
“对不起,擅自用了你的琴。”我走过去,把琴盒取下来给他。“剩下两把我没动,还是老样子,你什么时候来拿?”
他看我的眼神是一种语言难以描摹的复杂,我无法概括,只知道他总是这样看我,一眼或许不足以使我丢盔卸甲,时间但凡久一些,却总令我心生动摇,疑心自己惹了祸,或是又叫他为难了。
可我早就不是过去的我了,于是我只是靠在镜墙上,客气地向他:“说个时间吧,我都可以,现在也可以。”
他隔了几秒才回答,以一种稍显艰难的干涩:“Eli,我不是来取琴的。”
“不是么?”我说:“可你不是说过,它们对你意义非凡,哪怕走到天涯海角也要带在身边的吗?”
我没想到自己的记性会这么好,他说的每句话都记得,哪怕他自己可能都忘了,这么一想就更觉得挺没意思的,用上了近乎是敷衍的口吻。“我不懂琴,不知道怎么保养,也没有认识的制琴师,放我手里迟早要坏,我看你还是……”
“坏就坏了吧。”
他这次的语气却很淡,是无色无味凉白开的那种淡。头顶苍白的灯光打在他凸出的眉峰之上,眼窝便像藏了一对深不见底的山谷——原来他不笑的时候,是个标准的漠然面孔。
我有些愕然地抬起头,难以置信这话是从他口中说出,然后就是变本加厉的愤怒。“你说什么?”
我登时收了懒洋洋的神态:“从前我碰坏一根弦你要罚掉我一周零花钱,不上松香练琴你还凶了我。你教我每一把琴都应当妥善保管,无论昂贵与否,因为光是它们的诞生就已经是很值得庆祝的事情,能拥有它们就更是人生大幸,现在你却说坏就坏了?”
我并不觉得有多难过,掌心盖在眼前却抓到满手潮湿,杂乱无章的字句在我喉间翻滚,似乎每一句都是废话,又像每一句都是重要的——我从不知道我原来有这么多想要对他说的,可这画面又是似曾相识的。
好像从很久以前就是这样,常常我在说,叽叽喳喳停不下来,他总是安静听着,不疾言厉色地喝止,也不接我的话音,只拿纵容的目光包裹住我。而我沉浸在他这样的视线之下,过去有多安心落意,现在就有多喘不上气。
“所以那些你曾经视若珍宝的东西,现在也都不值一提了是么?琴也是,回忆也是——”我用力地戳着自己心口:“我也是!”
“琴没有生命,记忆也总有被遗忘的那天。”我放下双手直视他,胸口剧烈地起伏,几乎是仪态尽失地大吼:“可我是人,一个活生生的人!我有思想、有感情,会哭、会委屈,你把我当什么东西?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干脆在我不记事的时候抛弃我,别让我认识你,也别让我记得你。”
“我去你大爷北城——”
这是一场压抑多年的爆发,几乎耗尽我所有力气。我后仰着头靠在镜面上,声音嘶哑得快不像我自己。“所有人都知道,我,北植,打小就没爸,他们笑话我,可怜我,我从不反驳,因为你不会出现为我证明什么,我比谁都清楚。”
我体力不支,滑坐到地上,双手向后抓着头发,额头抵着膝盖,明知这样有多狼狈,可我停不下来——我想全部说出来,才能好好离开。
“可我没出息,都这样了还是想你。”
依然是一成不变的静默,只有我自嘲的话音兀自在空空回荡着。
我深吸一口气,抹了把脸:“算了。”
北城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话,他站在我一米之外的地方,身形挺拔,体面得不像话,和我像是来自南辕北辙的两个世界,原本平行的道路出于某个意外才有了片刻的交叉。我们停下来向彼此点头,然后他挥挥手继续走,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像个最潇洒的过客。
只有我在他看不见的背后频频回头,因为不看前路而摔得鼻青脸肿。
我之于他是什么?是一次偶然的相逢,无需挂心的那种;还是打乱他步调的分叉路口,需要远远甩在身后。
我不愿想了,心灰意冷地说:“你出去,我不想看见你。”
终于他的影子动了,似是犹豫地伸至我脚边,我本能地往后缩了些,他试探的靠近也随之中断。
最后他说:“好。”
我被他“好”得鼻尖一酸——这是个意味着应允、百依百顺,饱含一个人所能倾注的所有耐心与宠爱的单字。
可原来就是这样一个字,有时也会叫人肝肠寸断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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