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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暖的水汽随着他一个弯腰的动作扑在我脸上,我忽然没了声儿,视线发生诡异的偏离,沿他盛着未干水珠的锁骨凹陷处迟钝地下滑,途经那些线条湿润的沟壑,心想他其实比我想象中要结实一些。他依然单薄,却不是干瘪的薄,而是一种强韧的、有张力的瘦劲。
在得出这个结论后,我的大脑终于一把拽回了跑偏到太空的重点。
我几乎是一个结巴了:“你怎,么没穿上衣……”
他垂眸看我,身上那种绝非善类的气息先前被酒气遮盖了,经由一次在我看来能把人泡发的漫长洗涤之后,变本加厉的浓郁起来,眼神像是在说“关你屁事”,可他只是直起身,捏了捏脖子。
“介意?”
这种随口一问也能让人如履薄冰的气势使我确信他绝对是清醒得差不多了,我哪还敢说介意,飞速扔下一句“我的房间在这里你自便我去洗澡了”就脚底抹油跑路了。
我借由冷水澡稍微平复了下由于今晚过于跌宕起伏的剧情而大起大落的情绪,推开房门之前设想了好几种能显得自然随意的开场白,然而都没能派上用场——宁树睡着了,在我那张铺着蓝色床单的小床上,眉目间的褶皱熨平了,透出几分他这个年纪应有的纯真气,像个过分好看的、普通的邻家男孩。
我轻手轻脚地靠近,把他床头的灯关了,又看了他一会儿,转而拧开书桌前的小台灯,开始写还剩一点的作业。
没过多久李女士也回来了,我赶在她敲我房门之前把门打开,从门缝里挤出去,对他做了个“嘘”的手势。
她点点头随我退出门外,压低声音问我:“这是谁啊?”
“就是我和你说过的,那个陪我练琴的哥哥,来咱家暂住一晚。”
我偷偷练琴的事还是被我那不靠谱的干爹李主任说漏嘴了,不过李女士倒是没笑话我,反而问我要不要请个老师来教,我说不用,我自有高人指导。
“啊,就是他呀。”李女士探着头往里面看了一眼,不疑有他:“那你别在房里写作业,你老转笔,还接不住,掉桌子上会吵到人家的。”
宁树赤裸的上身被我盖了一条薄毯,金色的头发在松软的枕头里睡乱了,远远一看竟有些乖,李女士大概将他当成某高校音乐系的外国留学生了,并对于男孩子之间这种你来我家玩一天我去你家睡一晚的模式感到习以为常。
帮她取下肩上的包挂在衣架上,我说好,我写完了,马上就睡,绝不吵他,娘娘也快洗漱就寝吧。
她亲热地拍拍我的脸,去了阳台收衣服,她转身的瞬间我突然不由自主地叫住她:“妈——”
你当初和北城分开是因为什么?
“啊?怎么了。”
她笑着回头,乌黑的眼珠映着灯光,那目光几乎是有温度的。眼尾随之勾起细细的褶皱,分明几年前还是没有的——我忽然问不出口。
我捏着房门扶手,嬉皮笑脸地说:“你今天真好看。”
笑的样子好看,幸福的样子好看,皱纹也好看。
我把灯关了,看着大开的飘窗忽然想起宁树晒不了太阳,第一次拉上了窗帘睡觉。
昏暗的室内顿时黑得更纯粹,几乎叫我生出一种被监禁的恐惧。我走得有些急,直到膝盖撞上一个尖锐的角才慢下来,我将手覆上去,辨认出那是我的小床,终于放松了点——这说明我离宁树不远了。沿着床沿摩挲着前进,我在床头蹲了下来,一边揉着膝盖,慢慢等眼睛适应黑暗,直到能依稀看见他的轮廓。
他睡觉很安分,姿势没换过,微微侧躺着,只占了靠外侧的半张床,姿势显得有些拘谨,让我想起“屈尊降贵”这个形容。
宁树这张脸上无论哪个部位都生得很好,大概女娲造人时大家都是随手一甩的泥点子,长得是美是丑全看造化,而他则是女娲拿着雕刻刀精雕细琢的那一个。但或许众生平等是不可抗的原则,他的人生难免因此增添了许多坎坷。
他的话很少,以前我总是想方设法地要他多说几句,千方百计地要套出他的过去,可原来心愿达成也不见得就能尽如人意。
我的视线难以抑制地在他唇间梭巡——这是一对很薄的唇,常人的唇缝难免带有弧度,或上翘或微垂,他却是平直的,宛如拿着直尺画作。我见过的上一个具有这种特征的人是北城,可他总是笑,也从不用它说出伤人的话,很难让人将他和“不近人情”联系在一起。
而这词语却仿佛是为宁树而生的。
他的面部表情极少,偶有不同也都是些小幅度的变化,哪怕他并不在我面前掩饰喜怒,那笑意也十分吝啬。我总怀疑他和我不是同一个物种,直到听了他的故事。
在本该神采飞扬的少年时代遭遇了那样的变故,背负着那样的重压,换做是我,或许会变成个反社会人格。他却长成了所有人梦寐以求的样子,冷静自持、锐不可当。人们爱他恨他,却绝不可能有人可怜他,因为他像是强大的具象——假若强大也有形状,约莫就是宁树的模样。
以至于哪怕我已经在脑海中回放数百遍那个落在我额上的亲吻,我只敢回味那种触感,却不敢多想什么。
没有多余的动作,那是一个极为单纯的贴合,像是九天之上的神明不经意地一次俯首,举起之劳地扶起摔倒在泥泞中的孩子,施舍一个怜悯的抚慰。
我看他时,总像看一个远方的人。
“等你醒来,还会记得今晚发生的事吗?”
他的胸膛平稳地起伏,只用无声的呼吸回应我。我叹了口气,小心翼翼越过他的身体,挨着墙躺下了。我注视那宽阔的脊背,像泥洼里仰望山巅的蚂蚁,明知那是我毕生也无法企及的距离,可贪欲无涯,妄念无边——
羞于承认的是,哪怕只是匍匐在他的山脚之下,我就想要感恩戴德了。
我其实早就困了,可每当他出现在我面前,我好像总是没办法挪开视线。困倦能使人意识模糊,我眼皮难舍难分地打着架,朦胧中看见背对我的宁树缓缓转过身来的时候,我已经无法判断这是梦境还是现实了。
“别睡……”我嘟囔着试图唤醒自己:“我还有好多的,话没有,问呢……”
他将薄毯一角搭上我裸露的肩膀,支着头看我:“嗯,想问什么?”
梦里的宁树格外温柔,即使那是种冷冰冰的温柔,也是我前所未见的景色。
所以果然是梦。
我彻底没了顾虑。
“北城对你,一定特——别好吧?”我拼命想要睁眼,视野却越来越窄,恼怒地在空中挥了一把,却被人攥住了小臂:“比起我,他肯定更喜欢你。你聪明,厉害,不像我,只会……和他无理取闹。我要是他,我也不、不要我了,我也选你,当儿……”
我不记得我有没有说完那个“子”字,眼前一黑,彻底被周公拽下梦境的深渊。
深渊里是一片黑暗,我游啊游,却既看不见光也触不到岸。游到一半才忽然记起自己并不会游泳,刚一产生这个想法就猛地沉入海底,顿时非常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想起这件事儿来。意外的是,溺水的感觉却并不痛苦,我一路下坠,渐渐看见了脚下传来的微光,越接近底端就越明亮。
然后我就被挂在了一棵树上,我“哇”了出声——深海里竟然埋着一片森林!
我认得这种树,这是一棵雪松,比它周边的其他植物都更高更大、枝繁叶茂。它稳稳地接住了我,苍翠的松针在海水中轻轻摆动——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觉得一棵树优雅。我趴在上面,说谢谢啊,没有你我就要死啦。
它问:“你说什么?”
我惊讶了:“哇,你会说话!”
他重复一遍:“你说什么?”
刚说完的话我当然还没忘,可我刚要开口,却忽然感到胸口涌上一种难以言表的郑重。我伸手抱住它向我伸来的树梢,任它圈在我腰间,将轻微恐高的我轻轻抱离了树顶,放在雪松的树干旁。
我忽然握住了它将要撤离的枝桠,抬头时竟觉得自己好像已经仰望过它无数次,还没说话已经有想要落泪的冲动。
我把脸埋入它舒展的松针中,说:“没有你的话,我会死掉的。”
大树静止而沉默,不知过了多久,我好像听见一声悠长的叹息。
窗帘的遮光效果很好,我睡得很沉,睁眼的时候宁树已经不在了。
我坐起来,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盖在我身上的毛毯出了会儿神,依稀记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奇怪的梦,然后又猛地想起今天是绝对不能迟到的周一升旗。我翻身跪起,探着身子去拉床头的灯,鹅黄的灯光倾斜而下,照亮了床头柜上一方窄窄的纸片,我脱衣服的手一顿。
那是宁树的名片,我有一张一样的,但和我私藏的那张不同,它背后写了东西。
那是一串数字,钢笔的线条几乎破出硬挺的纸背,我只愣了两秒,立刻就反应过来它背后的含义——
北城。</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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