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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记得一年前的冬天,也是在这样如同月色被薄雾笼罩的昏黄路灯下,我们在音乐厅外遇到了宁树。那天他穿着正式,像个老电影里走出来的年轻贵族,放着好好的车不坐,偏要倦着一双眼和我们一道步行回家。他说他的车是两轮的,杨一淳因此将他误解为了靠脸吃饭的小白脸。
我好像总是不会刻意去记他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却都清楚记得。
那时候我以为他说的两轮应该是指MV Agusta、哈雷、杜卡迪那样的重型机车,他虽然看来斯文儒雅,可若是将这类往往与叛逆、个性这这类词汇绑定的车型放在一起,我稍作脑补,联想他那副不屑一顾的神情,画面居然也不违和。
所以我怎么也想不到,他说的其实是自行车……
宁树穿了一身黑色休闲服,单腿支地,趴在车头上玩手机,头发居然已经是能绑在脑后的长度。我头一回见他扎马尾,还怪好看的。我盯着他干干净净毫无遮挡的下颚线,分明是不近人情的冷硬线条,我心中却不合时宜地滋生出许多邪念。
我连忙把自己的目光切断了,在他跟前站定,去看脚边叫不出名字的花。“嗨,好巧。”
余光里宁树又在屏幕上按了几下,这才转过来,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那目光过于直白,压根不给我假装没看懂的余地,方才被我一个一个摁下去的邪念在这一刻有了正主的撑腰,仿佛翻身把歌唱,变本加厉地卷土重来。
那些过于诱人的绮念刺激得我脱口而出:“你在等我?”
对于答案显而易见的问题,宁树向来懒得回答。将手机揣进裤兜,他直起身来,哪怕坐着也不比我矮,指尖从我眼下一掠而过,卷起一缕小小的冷气流,我颤抖地一眨眼睛。
“来找我的灵感。”
我的灵魂仿佛正徐徐地从身体里流逝而去。
他又说:“上车。”
他骑了一辆通体漆黑的山地自行车,这种车为越野而生,向来是单人单座,天生一副既拽又独的模样,尤其是他这辆,看着还特别贵。也不知道宁树怎么想的,居然加了个不伦不类的载人后座,也就是他能驾驭这种“车中怪胎”——我盯着那个后座,竟看出了种本该如此的理直气壮。
他载我回家,无论从句式或是内容来看,都是极其简单且平凡的一个描述,原本不值得单独作为一段记忆封存——可他是宁树。
路灯还是寻常的路灯,穿过的街道也如往日一样熙攘,他灵活地在人海中穿梭,将喧嚣远远甩在身后,脊背低低地下压,像个披荆斩棘的骑士,可我不愿将他看作骑士。
我忽然有一种冲动,试图挣脱由于疲惫造成的混沌,想要证明眼下发生的都是真的。我近乎是魔怔地伸出手,在真实地触碰到他那一瞬间,轻轻拽下了他的发圈。像一朵花的绽放,他金色的发梢在霓虹灯下高高荡起,是海洋,是翻涌的麦浪。
I shall lovelistenthe windthe wheat......
而我想宁树才是货真价实的王子,我是那只祈求着能被他驯养的小狐狸。
我的躯壳疲倦不堪,意识却愈发清明。诗人爱写晚风醉人,我多希望自己能长醉不醒,然而事与愿违的是,我比任何时候都要心如明镜。
我在巷口让他停下,跳下车,揉了一把睡意浓郁的脸,我说:“我刚做了个决定。”
“我得给他打电话。”我有些生硬地说出那个名字:“北城。”
我想我不能再逃避了,我得知道当年究竟是为什么,否则我和宁树之间就永远隔着一道无形的河流——不知深浅,贸然跨越或将溺水身亡。
“现在?”
“现在。”
他就把手机递过来,上面已经输好了一串数字,问我:“需要回避吗?”
我忙攥住他搭在刹车上的手,掌心之下的他指骨分明,脉络清晰,有一种能将人灼伤的寒意,可我就是攥住了,动作看似果决实则没怎么用劲,他稍稍一动就能挣脱。
“不,让我借点底气。”
他果然就任由我抓着,在我模糊的世界里扭头轻笑,吹响一声意味不明的口哨。
电话过了很久才通,在我正想挂断的当口,听筒传来男人无论什么时候都显得温文尔雅的声音。
“你好?”
我有些错愕,立刻意识到这一声略带询问的问好背后蕴含的惊人信息,困意都消散了几分——宁树没有联系过北城。
我忽然就不知道该怎么维持表面的平静,呼吸几番起伏,对面并不催促,也不挂断,半晌后忽然叹了口气。
“Eli……”他声息悠长:“是你吧。”
他说“吧”而不是“吗”,语气中的笃定令我有片刻的失神。
“是。”我很快反应过来,说:“我要见你。”
我知道这和我上次的说辞截然相反,显得挺没原则的,但他不是那种爱问“为什么”的人,他曾和我说人们愿意告诉你的,不需要过问,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于是那边静默片刻,我听见他说:“好。”
好像无论我说什么,他都有且仅有这个回答。
挂了电话我还有点懵,这是一种脑子里没有什么实质内容的恍惚,像是惊讶于这番对话出乎意料的顺遂自然,又像只是单纯地还没从“我居然给北城打电话了”这一既定事实中回魂。直到下巴被人掐住,轻轻摇了摇。
“再这么盯着我看,我要收费了。”
是,我是有这么个毛病,放空的时候总要找个东西用于安放我的目光,而眼下宁树显然是我视野范围内最醒目的“东西”。
我可能是真的困傻了,居然干巴巴地回了一嘴:“我没钱。”
他笑了,嘴角的弧度不大,只勾起一边,怎么看都是个光明正大的不怀好意。可我不争气,相当吃美人计这一套,觉得他这会儿就是让我当街卖艺我说不定也会答应。
“殿下,你看我像缺钱的人么?”
不,你看起来像台印钞机。
我很诚恳地摇头,又问:“那你要什么?”
他忽然反握住我将他扣在车把上的手,太果断了,使我想起《动物世界》里猎豹捕食的矫健身姿,作为被捕的“食”,我慢了半拍才觉出一点紧张来。
他四指垫在下面,拇指顺着我的掌心向前,将校服的长袖推上去些,露出我戴在腕上那个细细的黑色发圈——那是我从他头发上拆下来的。
“先欠着。”
他似乎只是为了确认不翼而飞的发绳去了哪里,指腹不再上移,只沿着我腕口跳动的脉搏来回摩挲,像个初次把脉的江湖郎中。我七上八下,却是真的要被他看出病来了。
“不过眼下有个事儿我得说清楚,尽管我已经说过一回了。”
他忽然扣准了我的动脉:“我不喜欢琢磨,所以在我面前你想说什么就说,想做什么就做。殿下,我发现你内心戏特别丰富,这不是个好习惯——”
我像只反应迟钝的羔羊,待锋利的兽齿已经抵上我的咽喉,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挣扎。我往回抽了下手,没**,反而被他拽得更近。他在那盏坏掉的路灯下直视我,静谧的黑夜使人不由自主地放低声音,经由他口就像是句过于温柔的恐吓。
“我还叫你别太信我,你为什么就是说不听呢?”
他扣着我的腕子,把我捏得有些疼了,但我没让他放手,只是扭过脸挣开他对我下巴的桎梏,歪头看他双眉之间细小褶皱,装出一派无惧对视的坦然。
我说你不觉得很矛盾吗?你让我随心所欲,所以我选择相信你,但你又说不行。什么都让你说了,你还能不能讲点道理了。
我最近有些过于情绪化,具体可表现为暴躁易怒,以及许多话未经三思就脱口而出,比如此刻。他渐渐不笑了,目光几乎是冷漠地射向我,与他看旁人时没有分别。
我本来已经后悔了,接触到他眼色那一刻忽然委屈透顶。
我事事顺他,诚惶诚恐,时常小心过了头,有时候自己都觉得没眼看。尽管我不是被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的温室花朵,相反的,我生于泥沼,经历过抛弃、贫穷与孤独,任何一点叫人开心的东西都妥善珍藏、悉心维护,却也从没为谁做到过这个份儿上。
我已经尽我所能,倾尽所有了,在他看来却或许根本不值一提。我明知自己这是赌气之下的想法,可我越想就越觉得接近真相,再开口就有些不能控制情绪了。
“我爱信谁就信谁,出了什么问题我自己担着,行了吧?”
他眯起眼睛,像抛下一记沉重的锚,忽然用一种全然陌生的眼神钩住了我。
“北植,”他带着一点狠劲地说:“这是你说的,我已经给过你机会了。”
话音未落,不给我反应的余地,他抬手一压我的后颈,强迫我踉跄着上前一步,与他成了迫在眉睫的距离。这动作很轻易地勾起了一些令我愉快又忐忑的记忆,可这一次他没有喝醉。
他打破了僵持之下的平衡,使得原本齐平的视线出现了倾斜,而他占据高位,微微俯视我,隔着车把手,探身向前。
他左耳的银链随动力做钟摆运动,几次三番与我侧脸的汗毛擦肩而过,像是某种警告,暗示我还有机会临阵脱逃——可是我没有。
于是宁树的掌心骤然收拢了,严丝合缝地贴住我颈后大片的肌肤,像是将我的性命握在手中,就是那瞬间,我知道我回不了头了。
我的心狂跳起来,震耳欲聋。
像是雪花落下的顷刻停留,他吻了我的眼睛。
那是一个既短又长的瞬间,短是他一触即走,如冰火相融必不能长久;长是他眼波流转,无限延长了那一刹之下的朦胧。
他又恢复了那种自在的散漫,字里行间浸着轻浮的笑意,覆在我耳边说:“多谢款待,我的灵感之源。”</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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