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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那个害我败露行踪的“午夜凶铃”是你。
我彻底无话可说,总觉得“没听见”这个理由怎么看都是一句搪塞,还是最敷衍的那种。可我也没法儿深究,因为首先我自己就解释不了为什么在这个时辰蹲守在他门口,跟个变态似的。
“你大半夜翻墙跳窗,就因为我没接你电话?”他在我下巴上弹了一下:“不要命了?胡闹。”
我被他这不轻不重的一下敲懵了,惊疑不定地看着他:“我说,你该不是真在我身上装了摄像头吧?”
怎么办,想想还有点儿带感。
“风信子。”他被我越发茫然的表情取悦,牵起我的手,在我手背轻轻嗅了一下:“你身上有风信子的味道。”
他低着头,裹在黑色睡袍下的脊背微微弓起,山脊般嶙峋。从我的角度能看见他头顶不甚明显的发旋,金色的头发随之滑向前,露出一截苍白的脖颈,瘦得我心疼。
我有一腔无处倾泻的柔软,身体某个部位却很不懂事地唱起了反调——我硬了,这可真是丢人。我从来不知道单是触碰手背也会让我有这么大的反应,仿佛我浑身上下的敏感神经全都汇聚在这块被他嗅过的皮肤之下似的。
我赶在手指痉挛之前将它抽回,顾左盼右就是不看他,我说:“你介意我在你这儿洗个澡吗?”
温热的水滑过脸颊,我将头发拨到脑后,回味逃进厕所之前宁树的那声轻笑,我想他一定是看出来了。我望着镜中的自己,雾气也盖不住的面红耳赤,与我绿色的眼睛形成极强的反差,是暴露无遗的生涩和窘迫。我也想像他一样游刃有余,而不是像电视里那种活不过一集的炮灰那样,又傻又直白。
怎么会这样啊?来之前我的计划分明是气势汹汹地砸开他的房门,把他逼到墙角,质问他跟哪只狂蜂浪蝶鬼混去了,居然敢不接我电话。
可谁让我一看见他,就毫无办法。
宁树的睡衣我穿着果然大了,还好他听见门开的声音也只是随意看了我一眼,又转回去专注手头的工作,说吹风机在柜子里,不准湿着头发上床。
谢天谢地,我的羞耻心今晚已经透支殆尽,他这时要是再对我说几句调笑,我怕是真的要寻短见了。
我尽可能慢地吹着头发,拖延时间只为了多看他几眼,哪怕只是背影——等天亮就看不到了。
“还不睡?”我过分的墨迹引起了他的怀疑,问询间分过来一点目光。
墙上的挂钟指向凌晨两点,我拍了拍脸,捡起被我扔在沙发上的外套,和他说我该走了。
“走?”他半个身子转向我,皱了皱眉:“走去哪?”
“你知道,我是偷溜出来的,被他们发现我就惨了。”我觑着他的脸色,不怕死地补充道:“反正已经见到你了,我知足了。”
他却不吃甜言蜜语这一套,拿起桌上的手机,问我:“你家里人几点起?”
“外公一般六点就起来了。”我看着他在屏幕上点了几下,忽然有一个大胆的猜测:“你该不会是——”
“嗯。”他截断我:“五点的闹钟,天亮我送你回去。”
他走过来,把我的外套丢回去,耷拉着眼皮看我:“现在能听话去睡了?”
直到我躺床上了,他走过来把窗帘拉上,又顺手关了床头灯,我才意识到哪里不对。
“你不睡吗?”
“不睡了。”他把我抬起到一半的头按回去,双耳陷入绵软的枕头,他的声音仿佛与我隔了一个时空:“再出声揍你。”
“不是,这个点,你还工作?”我难以置信,一连用了三个断句来表达我的震惊,继而又想到另一个可能性,掀开被子坐了起来:“是我打扰你了对不对?所以你现在才要加班,我……”
“不是,没有。”他头也没回,直直往办公桌走去,背对我坐下了。“我有事情要想,现在还不想睡。”
“就算你这样说我的愧疚感也并不会变少。”
“殿下。”
他“啪”地一声放下笔,自桌前回头,手臂自然地搭在椅背上,我的思绪却短暂地走了岔,莫名其妙出现一个画面——他穿着我们学校毫无美感的校服,即使这样也还是好看得要命,大伯背过身去在黑板画下辅助线,十七岁的宁树就是在这时从前桌回头,神情淡淡的,问我借一支笔——仿佛我与他没有隔着大半个房间,是一回头就能耳语的距离。
台灯在它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光影,锋利的轮廓像是画作的,稀疏却纤长的睫毛轻轻一颤,带出一些似是而非的笑意。
“你是在邀请我吗?”
我被美色蛊惑,理解能力急降为零,一时竟忘了反驳。
“不行哦。”他恶劣地摇了摇头,“过于频繁地产生生理反应,不利于青少年的健康成长。”
等反应过来他是在拿洗澡前的“小意外”调侃我,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能说什么,能察觉到自己呼出的气息灼热,整个人都快熟透了。
他见好就收,见我哑火,这才遥遥地冲我一摆手:“睡吧。”
我枕着手臂,侧卧着看他沉默的背影,那是一双平直的肩,起伏平缓,像是海岸的退潮。他本可以掀起惊涛,只要他想,可他没有。他只是时而没过你的脚腕,又带着泥沙离开,或许寒冷,却是我见过最温柔的波澜。
“宁树,”我喃喃叫他:“你别总对自己这么苛刻。”
“这是命令,我命令你,你说你是我忠诚的子民,还……算话吗?”
他并不回头,只是在面积二十平方的寂静里顿住笔尖,仿佛一同顿住的还有时间,秒针走动的声音也被拉扯得格外漫长。我不知道这个停顿意味着什么,但我想大概是“宁树式拒绝”的其中一种。
他不会回答了,而当我这样想着,钢笔划过纸片的沙声却再度响起。
宁树低声说:“嗯,遵命。”
起床一睁开眼就看到宁树是件很神奇的事情。
他大概是一夜没睡,眼下有道浅浅的乌青,一双灰眼睛却干干净净。他掀开我脸上的被子,说醒醒,没什么表情的脸看起来更冷了。
我被他抓着衣领从被窝里拖出来,为了保持平衡,茫然之下也不知道自己伸手抓住了什么。当他松松垮垮的黑色睡袍被我猝不及防扯开,露出一片干净结实的胸膛时,我起床气都来不及撒,慌忙松开他,一把捂住鼻子往洗手间跑。
我“砰”地关上门,听见他短促的一声笑。
还好鼻血只是在想象中狂奔,并没有真的流出来。我洗漱完毕,自以为自己做足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一推开门却差点又把自己关回去——宁树侧对着我,正站在床边的穿衣镜前脱衣服,从镜子里看见我,就不咸不淡说了声早,说话间套上一件高领毛衣,手臂抬起时肩背随之耸动,恰好挡住窗外微弱的日光,像是电影里那些煽情的镜头。
所以我也说,早,这是如此平凡的一句问好,像过去我度过的每一个平凡的早晨那样,自然、熟稔,如同这样的对话已经重复了千百遍,并且会在明天、后天,未来的每一天继续出现。
他整理袖口,转身时单手将压在高领内的金发拨弄出来,没戴眼镜的双眼因为失焦而微微眯起,一步两步走向我。香槟色的窗帘在他身后敞开,湿润的晨风肆无忌惮涌入,带着与夜风不同的质感,像是历经一夜奔袭,跋涉万水千山而来。
我嗅到宁树身上经年不散的雪松香,他微鬈的金发如潮,缓慢却坚定地将我拍倒在岸。
他甚至没有触碰到我,却轻而易举将我逼到墙角。
“殿下,”他像是觉得冷,将黑色毛衣拉高了,盖住他刀削似的下颌。“别这么看着我。”
“啊?”
我注视他平直的一双肩线,试图用视线丈量它们的长度,没太留意他说了什么。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
我摸了摸眼角:“我是,什么眼神?”
“认真、专注……渴求。”他低头看我:“会让我产生很多不合时宜的念头。”
我回视他平静的眉眼,漂亮的灰眼睛就那样静静地倒映着我,可我找不到任何让我信服的蛛丝马迹。
但我还是问:“比如说?”
他保持着原先的神色,只以沉默回应我。
我忽然深吸一口气,踮起一些脚尖,贴近这张无懈可击的冷静面孔,循循善诱:“说说看啊——”
由于距离的拉近,他视线也随之下移,极具压迫感地阻止我的靠近,我不得不退回去,后背靠在墙上,可我还不死心。
“说不定我并不觉得不合时宜呢?”
他笑了,那是很吝啬的一个笑,指尖从我下颚滑至喉结。“饶了我吧殿下。”
他说:“别总让我觉得自己禽兽不如。”
他给我找了双他的跑鞋,和他的睡衣一样,在我身上足足大了几圈。上山的路上他走在前面,踩到不平整的石块就轻轻用脚扫开,时而回头,双手插兜问我是否需要搀扶。
我摆摆手:“你把手拿出来看起来会诚恳点儿。”
他“啧”了一声,继而却与他不耐的态度不同,毫不迟疑地向我探出一只掌心。这原本是个寻常的动作,可漫山遍野的金色落叶浸着泛白的晨光,无边无际地铺在他背后,从我这个自下而上的角度看去,未免有些好看得过了头。
我摇摇头,从他身侧穿过:“不要了。”
“一想到你就要走,我已经很难过了。”我故作轻松,用玩笑的口吻说:“你再这样,我就更舍不得了,说不定会绑架你的。”
他的脚步在我身后沉寂了很久,可我不敢回头,我怕再看他一眼,我会忍不住利用他对我的纵容,央求他别走。
或命令他放下一切工作,在这陪着我。
我越来越贪得无厌了。
他把我送到大院门前的石阶前,枯萎的老树下面。山林寂静,并不使人感到恐惧,反而有一种惬意,连路过的飞鸟也舍不得放声叫。
“我回去了。”我跳上高他一截的台阶,对他笑了笑。
他依然沉默,目光中寻不到任何可供解析的情绪,风携着他落在额前的碎发扫过他眼角,他也不眨眼,像尊过于生动的冰雕,光是看着都能感受到他身上的寒意。
我又往后退了一步,站得更高了些,说:“我真的走了。”
“那,再见了……”
“北植。”
他几乎和我同时出声,我本就不坚定的脚步立即顿住了,两步蹦到他面前。“哎,这儿呢——”
我跑得太激动,没控制好速度,堪堪在要撞上他的距离停下来,我卷起的气流撞开他披散的头发,即使是这样,他也没有任何反应。
对于直觉我总有种迷信似的笃定,就如此刻,当他虚扶着我的腰,帮我稳住脚步却迟迟不放手,也没有更进一步将它演化成一个拥抱。他就只是扶着我,如同借我一个支撑,一个依靠。
不明所以的,我缓缓抓住了他的胳膊,脸上因为惯性却还笑着:“嗯?”
“你多久没看新闻了。”是他惯用的,陈述式问句。
我知道他不需要我回答,于是只是等着他的后一句。
“北城回国了,”他说:“被乐迷在一中附近认出来了,昨天。”
“报道上写,粉丝问他为什么左手戴着手套,他说因为他怕冷。”宁树五指微张,掌心稳稳托住了我,语气是一种超乎寻常的漠然:“我看了照片,那不是手套,是缠好的绷带,材质特殊,认错也正常。”
“你快开学了——”他看着我,目光不躲不闪,直白而坦然:“他是来见你的。”
我个子蹿得晚,小时候既矮且瘦,据李子甜说还不如她家狗重,所以北城总能轻而易举地单手将我捞起来,让我坐在他肩上,带我穿过山林,于视野开阔处看日出日落。他双手会握住我的小腿,以防多动症的我把自己晃下去。他左手指腹藏茧,那是长期扣弦留下的证据。我仍记得那种触感,微微粗糙,无意地游走过我皮肤,总会痒得我咯咯发笑。
宁树将我揽得紧了些,任由我骤不及防地向他倚靠,像是突然被人抽空了力气——
和仰望巨人轰然倒塌的勇气。
北城曾说梦想是灯塔,是启明星,是信仰。
在熄灭的灯塔之下,他也会迷失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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