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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假哼一声,一只脚还搭在他腿上,他捏着我的小腿,一下一下,我觉得舒服,也靠在石柱上,和他挤在一起。
他和我说他最喜欢李女士穿那条丝绸质地的绿色长裙,我记得那条裙子,光滑的,没有一丝褶,柔软得如同烈日下春水宁静的颜色。
窗外是高温的盛夏,热风在苍翠的叶片间跋涉,搅得树下成群的光斑不得安宁;室内是几十人共同呼出热气的盛夏一隅,陈旧的扇叶颤巍巍又无休止地画圆,扬起她的裙摆波光粼粼。
苏羌坐在最后一排,与在水一方的李孟隔着湿热的人海,讲台便也成了不可逾越的高台。他透过镜片看她脊背被汗水洇湿的那一小块,视线被高台拦腰截断,可他依然可以想象出在高台那端,她柔软裙摆下纤长的小腿,和缠绕腕骨间细窄的凉鞋绑带。
他开始接受她的好了,在察觉到她的美和这种美对他如同地心引力一般不可抗的吸引力之后。他平静地接受了这种心态上的转变,一点心理挣扎都没有,一如预见败仗的士兵,他卸下武装,投降得彻底。
他发现她对自己有些不同与其他学生的偏爱,是种带着怜惜的偏爱。他很得意,尽管他清楚这只是缘于她得知了自己那堪称可怜的家境。苏羌并不介意,他从小到大无论做什么,都带着极强的目的性,只看结果,不在乎前因。
她总是找来一些不大占用他时间的小事情,以拜托的名义。拜托他给办公室换桶装水,拜托他帮忙改选择题,拜托他登记分数与排名,再顺势请他吃饭,以答谢的名义。她说自己是易胖体质,要保持身材,自说自话地把肉夹到他碗里。
苏羌看着我微微出神。“你不像你妈妈,你骗人的时候面不改色,装什么都像真的。她不行,眼神飘来飘去,谁看都知道是说了谎。”
李女士对他的好,已经远远超过了他对善意的认知,他清晰地感受到一种缓慢的沦陷,不是陷入泥潭那一种,他想他踩中的或许是蜂蜜罐。他本以为这就是全部了,再多的他也不敢要了,他生怕自己真的陷下去,糖分的成瘾性会使他忘记他自己,忘记这不是他的生活——他的生活应当是酸且苦涩的。
可他尝到了越来越多过去不曾尝过的滋味,牛奶巧克力、橘子硬糖、红豆雪糕、烤玉米……他后来才知道,那些都是她的孩子喜欢的吃食,苏羌在她看来也是孩子,她想当然觉得他也会喜欢。
他曾见过那个绿眼睛的小男孩,只是远远地看过几次。看李孟牵着他的手在街边买了两罐糖果,第二天其中一罐就会出现在他手里;看她取了两瓶鲜奶,一瓶插好吸管递给自行车后座背着黄色书包的小人,另一瓶也会出现在他手里。
她说她家那个挑食的小崽子不爱喝牛奶,浪费就太可惜了,又说真的对不起,连这样的小事情也要麻烦你。她不好意思地笑,甚至放低了姿态,好像她真的是一个无理取闹的求助者。苏羌那时才发现他其实并没有那么了解他自己,他本该觉得他苦心硬撑的自尊心遭受了冒犯,本该厌恶这样曲折的、披着伪装的施舍。
可是他没有。他只是握着那个圆润的瓶颈,发出干涩的声音,他说好的,随即一脚踏入挣不脱的、真正的瓶颈。
他还是陷了进去,无论他曾经怎样警告自己,还是陷入那个甜腻的蜂蜜罐,像只卑微的蚂蚁。
夏天到底还是过去了,一整个秋天,李孟再没穿过那条绿色长裙,而不等苏羌抉择出他最喜欢她的哪件长袖衬衣,冬天就来了。那是个肃杀的季节,它气质沉郁,我看过很多故事,作者往往爱用它上演悲剧。
“我家里条件不是很好,那年寒假我没回去过年,趁着三倍工资做兼职,我妈来市里给我送过年的新衣和年货,在火车站被人抢了包。”苏羌的手停了,搭在我小腿上的指尖凉凉的。“她抓着那人不让走,被捅了六刀,我赶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没气了。”
“我从没见过那么多血。”
“她手里的存折变了形,也不知道她当时用了多大的力气。”他居然有些温柔地笑了。“那是……我的学费,这下真的变成血汗钱了。”
我眨了眨眼睛,还没来得及有什么感受,眼泪却先涌了出来,落在他衣袖挽起的手臂上,他猝不及防,被我烫得一缩。
我喉咙堵得难受,张开嘴想要安慰,又觉得无论说什么都无力苍白。我们沉默了很久,风里只听到门轴的蝉鸣。
我想为他找一个可以哭出来的借口,于是说:“刚才我是不是踹得你很疼。”
他笑了笑,真正释然的模样,却过了很久很久才回答我:“还是有一点吧。”
“骗我。”
“也没有。”他看着前方,视线向远处延伸却没有着落。“只是那个时候倒是真的很疼。她吃了那么多苦,千辛万苦地活下来,只是为了未来那点虚无缥缈的甜头。活着那么难,死却那么简单,可是它怎么可以那么简单?”
“我什么都没有了。”他抬手覆上我的脸,轻柔地为我抹去泪水。“你敢相信吗,这个事实居然是在转瞬之间敲定的。”
而那种失去却是不可逆的,无可挽回的,解脱的唯一捷径却同样通往死亡,彻夜的眼泪与喑哑的嘶吼无法打动它,毫无道理可讲。
“我不知道小孟是怎么知道的,大年三十那天晚上下了好大的雨,她居然找来我家里。我没有开灯,反锁了门,听见有人敲门,又一声不吭。乡下那个时候还没有通车,村长站在窗边喊我开门,他说我的老师走了很久的夜路才走到这里,伞也被吹烂了,淋了很多的雨。他劝不动我,就开始骂我,说我没有良心。小孟就是在那个时候开了口,声音都是哑的,那天她只说了那一句,可我一直都记得,她说——”
“班长,老师走了,下次再来看你。”
我仿佛看见湿透的黑发贴在脸侧,尚且年轻的李女士背对大红灯笼高挂的万家灯火,面向冰冷的黑色窗棂,哀伤却又坚定的模样。
“我那时不想见她。”苏羌让我靠着他的肩膀。“我原本不信命,但从极乐跌下极悲,我不得不怀疑那是对我的报应。因为我觊觎了不属于我的东西,奢望了不可能到来的未来。我生在烂泥里,也该死在烂泥里。她说‘下次再来’,我没放在心里,很多人对我说过类似的话,我曾经信过,后来才知道都是些客套话而已。”
“可她真的来了,一次又一次。她甚至为我哭了……”苏羌微微侧过脸,双眼很轻地眯起,仿佛时隔这么多年,他仍旧觉得难以置信。“那次我知道自己就快心软了,只好假装不耐烦,抬手要打她,她闭上眼睛躲也不躲,害怕得发抖,手指却还紧拉着我的衣袖。”
拉住高速坠下万丈深渊的沉重躯体,有时候只需要一根手指的力气。
“我想我就是那个时候爱上她的。”
他迎着风,眉眼沉寂如磐石。“如果不是小孟拉着我,我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事,变成什么人,拥有什么样的人生,我可能……我可能早就死了。”
当一个人被赋予可堪生死的意义,这个人就不再只是一具肉身,她长在某个人所呼吸的每一口或浊或清的空气里,支撑他的生命,成为令人渴望触碰的,具象的灵魂。
想到这里,我渗出一身冷汗。
因为眼前苏羌的模样居然重叠了记忆中的某个影像。那是一个深夜,灯光幽微的病房走廊,他也是这样,双腿随意岔开,后脑枕着墙壁,两手空空地垂在眼前,平静得如同无坚不摧。
可他对我说,他也怕,双唇微弱地颤动。我那时年幼,未能深思他眼中那种与我相同的,巨大的哀切共鸣是因为什么。
“她是我的英雄。”他也曾这样说。
我跨越褪色的记忆长河,心惊不已地跋涉,直到此刻,终于接住了他未曾宣之于口的暗语——如果失去小孟,我将再次一无所有。
从新生的希望几乎唾手可得,到一无所有,我曾见过相似的剧情。
无征兆的,我又想起了宁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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