荧惑难解(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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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未暗,月影上枝头。
邵珩独坐院中石凳上斟茶,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白瓷杯,缓缓啜饮,是上好的大红袍,他却为微蹙眉头。
终归茶不是酒,不能醉人。
他记得这个小姑娘,御庭院、云归亭,她独自在宫中落寞长大。若不是那只风筝,他们二人也不会相识。
合庆这次的突然闯来,让他想起种种以前的很多往事,那是在比遇到合庆更早的时候。
他自幼跟随张太傅入学堂,七八岁的年纪里,头上戴着方巾,是一副少年读书郎的模样。那一次,他急着去追一麻雀,结果磕了牙,碎掉一半。有一个温婉聪慧的姐姐从花丛后走过来,抬手摸了摸他的牙,笑着安慰道:“即将出嫁的姑娘摸一摸牙,来月就能长回来了。”
他抬起头,见到一张温柔笑意的脸庞。那应该是他见过最美的女子了,不染凡尘,似一朵盛放的山茶花。
他在之后的年少时光里,心中倾慕欣赏她的美与才德,成了他心中集天下的最美好的词汇于一身的倒影。
直到很久之后,他才知道,当日她说的“即将出嫁的姑娘”,原来是要嫁入皇宫的。
转眼,他已过而立之年,那时候的朦胧早就被他收入心田,锁在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那个角落,是没有被肮脏的官场朝政污染的地方。
而那个御庭院的小姑娘……
他弯了弯唇,他知道,她硬生生地闯入了那片纯净。
邵珩侧头,见她合庆已经站在那儿,换上了一身干净衣服,腰间缠绕环佩香囊,发髻轻轻双盘于脑后,长长的发丝散于肩头。
他微微一怔,想着自己许是醉茶了,恍惚间好像见到了那个记忆里山茶花般的女子。
见邵珩这样看着自己,合庆轻轻咽了下喉咙,缓步走入院中,停在他面前。
邵珩坐着倒是没起身,上下打量她一番,终于笑道:“这样就好多了。”
“现在有什么话,你可以问我了。” 他亲自拿起一个茶杯放在她面前,又不紧不慢地执壶倒茶。
合庆听他的语气,还像以前一样,拿她当个孩子,索性直接在他旁边的石凳上坐了下来。
她曾经像看破他眼中的那一片波澜不惊中到底有什么,然而过了这么久,他还是那般从容淡泊,不惊不扰,仿佛投下任何石子都不能打乱他的心湖。
也许,这样的年龄的代沟永远是他们之间的屏障。她的阅历不够深,而他已经看过太多人世的风景。
“王爷可否送我入京。” 合庆开门见山,完全没说其他,目的性倒是很强。
邵珩悠然放下壶,视线转而看她,笑道,“不可。”
合庆眉毛轻轻一动,也许是猜到了,也没惊讶,反问道:“王爷是怕担不起这责。”
“非也。我倒是为了七公主好。”
合庆说不必,“我不是为了替豫王邀功,只是不明白为何皇兄要对洛阳一事不管不问…宇文祥他…豫王他并无过错,王爷也是知道的吧。”
“嗯。”
“旱灾那事儿,洛阳未等到皇上的恩典,豫王只好亲自带人引河入境;疫情这事,到底与洛阳无关,只是听闻祸起庐州,流民跑到河南道,也不知为何南苑的宋王爷是否知晓……”
合庆对邵珩滔滔不绝讲着,也像是自言自语,“朝廷不赈灾,又要封城,这实在是……” 她突然感到迎面一阵微风,吹凉了她心中的焦急,于是将她最后那话语咽了回去。
邵珩摇着扇子,卷走盛夏的暑热,又抬头看向那暗夜中的荧惑,低声念道:“火星岩下石凌壁,阁上相忘止一僧。莫问人间兴废事,门前流水几前灯……”
合庆眉毛抬起,“好。公主无权问政,那我若是不问人间事,而是问家事呢?这算可,还是不可?”
邵珩得了她这一句反击,倒是笑开了,“那我这里,倒是无权干涉公主的家事了。请公主还是早日回洛阳去吧。”
合庆泄了气,看样子邵珩这是不打算帮她了,一狠心站了起来,“那好。从现在起,没人可以阻拦本宫做任何事,也包括王爷您!”
她将那称谓都换了,将邵珩推到了外人那个圈子,自称着本宫,也喊他“您”。
邵珩仍旧坐在那,看她闹脾气似的,还以为她是小孩子,谁想她却真的径直朝着后头的马厩去了,一副又要远行的架势。
“留步!”
邵珩啪的一声收起扇子,对着合庆的背高声道:“难道公主不明白一个道理?”
合庆驻足,且并未转身,但却听见身后的脚步声离自己越来越近。
随后,她的余光看到邵珩停在了她的斜后方,负手握扇,沉声道:“有时候,无错也是一种错。”
合庆终于转身,迟疑:“这是何意?”
邵珩见她冷静下来,才缓缓迈开步子走近她。
合庆就着一缕月光,看清了他目光中卷起的暗暗波涛,那是完全不同于他平日的云淡风轻。
在那一刻,他仿佛在用经年立侍君侧的谨慎与阅历警告合庆——魏阙风云,比她想象地更加剧烈而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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