颦颦(三)(2 / 2)
圆滚滚的管家凑到富绅旁边点头哈腰地道:“老爷怎么下来了?快别让风吹着了——小金快把老爷的披风拿过来!”
富绅一脸忧心忡忡:“披什么披风,我现在就只想知道颦儿在哪儿。”
管家接过小厮递来的披风,立即给富绅披好:“老爷莫要太过担忧,小姐她吉人自有天相,又得了山神的庇佑,必会平安归来的。”
富绅这才勉强收起了愁色,低声道:“但愿如此。”
山上林中骤然飞起一片林禽,那些鸟儿怪叫地向天边飞去。
富绅激动道:“鸟鸣为信!果然如山神大人梦中交代的那样!快,快!我们去那里,去看看我的颦儿是不是就在那里!”
以几个年轻力壮的护卫为首,管家跟在富绅身后,十数人配了刀剑打着火把钻进林子里去。剩下的小厮与护卫则守着坐了贵妇人的马车。
树叶落了厚厚一层。繁密的草窠中坐着个脏兮兮的女孩儿。
富绅看见那一点小小的人影,攮开挡在自己前面的护卫便将其抱起,用袖子将她脸上的污泥擦干净,仔细辨认片刻,忽而哭出声来:“颦儿,我的颦儿!爹终于找到你了!要是没了你,爹娘可怎么活呀!”
而叶颦只是呆呆地任由他抱着,一点反应也没有。
富绅一行人退出林子,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显而易见的喜气。
贵妇人车中焦灼等待许久,听见小厮说看见老爷他们回来了后,便立即掀开车帘,抬头张望:“在哪儿?老爷在哪儿?”
待她终于看见抱着一个小小的人儿的富商,倏地泪流满面,哽咽道:“是我的颦儿,老爷带着颦儿回来了!”
小厮立即乖觉道:“恭喜老爷,恭喜夫人,可算是将小姐找回来了!”
富绅抱着叶颦走到马车边,将她递给早已迫不及待伸手来抱女儿的贵妇人。
这样亲子重逢的感人场面,任谁来看都忍不住想要鼓掌落泪。
而重回爹娘怀抱的孩子却不肯扮演她的角色,不肯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欣喜与后怕,只是固执地看向白头山。
叶颦爹娘面上闪过一丝尴尬,随后,夫妻俩默契地道:“颦儿定是被吓到了,咱们还是快些把她带回去,请个大夫来看看她有没有事。”
林荫里垂下一片玄色的衣角。
她知道他在看着她,也知道他不会阻止她离开。
他沉默地看着这对夫妻将失而复得的宝贝带走。
只有叶颦看见藏在温情面具之下的贪婪。
恶心得让她想吐。
叶颦被带回镇子上后,先是被一群面容姣好的侍女按着从头洗到了脚,随后又被换了一身衣衫的爹娘带到医馆去。
老大夫差异地看着叶氏夫妇,问道:“二位该将尊小姐送到孟大夫那儿去呀,老朽哪里能医得好尊小姐的病症。”
叶夫人突然拔高了声音,又努力压着哭腔道:“孟大夫?我女儿就是在他那儿丢的!我是不会再把女儿送去他那儿医病了!”
老大夫见叶夫人一脸愤愤,无奈摇头叹息:“叶先生,叶夫人,咱们可先说好,老朽会尽己所能医治尊小姐,但医不医得好,可就看尊小姐的造化了。”
夫妻俩顿时松了口气:“多谢钱大夫。”
折腾到半夜,一行人才重新回到叶宅。叶夫人将女儿交给丫鬟,与丈夫相携回去休息了。
月光倾泻如水。叶颦平躺在床上,睁眼瞪着床顶,没有丝毫睡意。
她知道自己床边的脚踏上躺着一个丫鬟,耳房里也卧着一个,门外还有两个仆妇轮换守着。
所以她在等,等丫鬟都睡熟了,等仆妇换人。
到那时,她便可以逃跑了。
一团阴云路过树梢,将天边残缺的月遮了个一干二净。
叶颦听见门外仆妇打呵欠的声音与离开的脚步声,蹑手蹑脚地从床上帐中钻出来,猫儿一般灵敏又迅捷地绕过脚踏,从没关好的窗翻了出去。
深夜的叶宅里半个人影也无,她屏息在无人的廊道中轻盈跑过,既紧张又兴奋。
零星的灯火照着她蜜色的肌肤与琥珀般的眼瞳,竹林与花树目送她远去。
若是花剑月能看见这样一幕,约摸就不会给她以“丑丫头”这样的评价。
她其实是个还算漂亮的女孩儿啊,却又像猫儿一样野性难驯……
晚风推着阴云向更远的地方飘去,月光再次倾泻。
借了月光之便,叶颦看见不远处有高大的人影闪过,暗道糟糕,便顾不得抄近道离开叶宅,转向另一条路跟追上来的护卫兜起了圈子,以求能甩开他们。
沉重的靴声就响在她身后。
她的心跳急促如鼓点。
跑了三圈,她听见靴声停住了,好像是靴子的主人失去了追寻的目标,便稍稍松了口气。
但这口气还没彻底松下去又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挡在叶颦前面的是一群人,正中的一个是卸了妆容散了头发的叶夫人。
在黯淡的灯光中,她微笑的脸看起来十分诡异。
像是中了什么奇怪的咒法,叶颦愣愣停止奔逃,与三丈外的叶夫人对望。她甚至连上涌至喉头的血腥味都尝不到了。
叶夫人领着仆从向她走来,保养极好的一双手落在她肩上,铁钳一般牢牢箍住她。叶夫人的声音没有丝毫愤怒或是悲伤,反倒带了几分嘲讽笑意:“我的好颦儿啊,大半夜的你这是要去哪儿?你要急死为娘的么?你走丢一次已经够为娘的受了,要是再来个第二次,娘还活不活了?”
叶颦微微抬起下巴,看着天上明亮的月轮,心想:肩膀好疼,应该已经被这女人捏紫了……不,不对,她是她的宝贝啊,她怎么可能舍得让她受一点伤?
于是她也嘲讽地笑了。
她对着月光伸手,仔细地看了看自己的手,随后一巴掌打在叶夫人的脸上,干脆利落。
叶夫人面具一般精致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她恼火地盯着叶颦,似乎是想要把这一耳光立即还回去。可当她看着叶颦那双浅色的瞳仁,她又忽然有了什么顾忌,没有动手,而是使力抱起叶颦,亲自把她带回她的房间去。
丫鬟仆妇发现小姐不见了,急得团团转,就差把床板掀开看看小姐是不是藏在底下了。
正在这时,她们看见夫人亲自将不知何时离开屋子的小姐抱回来,个个噤若寒蝉,跪地讨饶。
叶夫人并不看她们,把叶颦放在床上帮她盖好被子之后,将严厉的目光投向自己带过来的仆从,吩咐道:“从今天起,你们在这里好好看着颦儿,我不想再看见她走丢一次,都听清楚了么?”
仆从们齐齐答是。
叶夫人看了叶颦一眼,确定她老实躺在床上了,这才拂袖离开。
叶颦躺在床上,透过两片床帘间的一点缝隙看着乌泱泱一屋子人,琥珀般的瞳仁如燃了火般明亮。
而离开的叶夫人却是一脸“难得的珍宝差点自己长脚跑掉”的表情。
既愤愤,又庆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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