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2 / 2)
我听了娘的话,只得耐下性子,教她点别的东西。
但是我很快又发现了一件更令人哭笑不得的事。
针黹、家计等女儿家的主业,这姑娘竟没一样能做的。
别说刺绣了,她连衣服都缝不齐整。至于做饭,那更是不会。不夸张的说,她连水都不会烧。叫她倒点热水给我,她竟能把铜壶里的水弄得扑个满地。倒是爷爷留下来的那间堆满杂书的老书屋,她给整得蛮好。
这哪里像是个女人?也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家给养出来的。
这下别说凯表哥,连爹见了她都连连侧目。
我臊得无地自容,只好从头开始缓缓教她。
好在她虽不怎么聪明,但是态度很是诚恳,学得非常认真。纵有一两样不尽如人意的地方,我也当没看到了。
对于跟她有关的事儿,我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另一件事,却骇得我几乎魂飞魄散。
那天我迷迷糊糊躺在床上,正打算歇个午觉,突然间听到街上传来一阵喊打喊杀声。
我猛地坐起来,掀开帘子问是怎么了。丫鬟们都立在外头,瑟缩地靠在一起面面相觑,她们也疑惑外头发生了什么事。
这会儿可没人敢出去看看,我自然也心生胆怯,不敢起来。
我的脑子里不受控制地转起了故事里那些土匪强盗破门而入、烧杀抢掠的画面,然后自己就把自己吓得浑身乱颤起来。
这时有人从后头按住了我的肩,摸抚猫狗似的摸了一把我的背脊。
我回头一看是马丽,立马定下神来。
说起她这名字来,倒也有些好笑。
我原以为教她讲话都如此艰难,要问她的名字来历,一时半会儿怕更是问不清楚。
连见识广博的凯表哥都说,出了玉门关,外边的人有的名字念起来,光是姓都得有好大一串。
没曾想她生来碧眼卷发,长得胡里花俏,取个名字倒挺正经。
我听她念“marry”,我也跟着念了几遍,当时脑子里灵光一闪,我问她是不是得叫她马丽。
她想都不想就点头,我这才算把她的名字搞清楚了。
不过虽然知道了她的名字,但真叫出口来......叫她丽姑吧,配着她那张棱角分明的干练脸蛋儿,又实在合不上。
大伙儿索性就放肆些,到了需要叫她的时候,都连名带姓的叫唤。
她听着脸上依旧气定神闲,并不以为异,于是大家也就心安理得地叫开了。
眼下外头人声鼎沸,她还是这么不慌不忙,看得我也跟着安心不少。
我见她越过我下榻朝外走,忙穿了衣裳跟上去。
我原以为她是要去上房爹娘那儿听听消息,不料她脚步一转,也不知道避讳,就往仪门方向走。
我着忙的小跑几步,给她拉住。
她疑惑地侧身低下头瞅我,我由不得无奈地又跟她重复一遍说:“我们不能随便到外头去。”
正说着,鲁叔满脸幸灾乐祸地从外头跑进来。
我忙叫住他,鲁叔看到我,忙正了神色过来给我请安。
我本想顺势问问他外头是个什么情况,但不等我问,他就开口劝我说:“小姐是听见外头的声响才出来的吧?田家、周家和王家的人在街口打起来了。
周、王两家是隔壁街的,田家是城北的,都跟咱们家没相干。
您安心回去,别叫那起人的污言秽语脏了耳朵。”
他既这样说,我也不好再问。
眼看着鲁叔去了书房,我也心神不宁拉着马丽往回走——城北田家不就是田太太的娘家,除了她家,哪里还有第二个配叫人提起的田家?
我越想越是抓心挠肝,中途不由停下脚步,转身去了正院。
我到的时候,表嫂和娘正在说什么,一见了我,她们突然就不说了。
一时间我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怔怔地看了她们半响,我硬着头皮一言不发坐到了娘身边。
娘叹了口气,还是不讲话。
表嫂见气氛尴尬,忙招呼马丽坐到她身边来喝茶吃点心。
她哪里知道,马丽各种古里古怪的小习惯挺多,叫她吃点心,她就“好好好”,喝茶她偏就不喝。
就是给她来一泡顶级毛尖儿,她也一样得吐舌头,除非叫她配的点心是奶饽饽。
那奶饽饽又不常有,上回还是姑父进省城跟人谈生意,对方家里偶然做了一次,才带回来的。
因此,我忙拦住表嫂给她倒茶的手,另取了烧好的白水,给她冲了杯菊花茶,这玩意儿她倒还凑合着肯喝几口。
我刚把茶碗放到她面前,娘突然跟我说:“田家大少爷丢了。”
我一听,差点没把茶碗打了。
马丽扶了我一把,皱着眉锊了锊我的腰,令我坐好。
我使劲咽了口唾沫,下意识遵照她的动作板正了姿势,坐得腰挺背直。
其实我已经感觉到了什么,心里头控制不住直打鼓。
而娘接下来说的话果然就应照了我的担忧,我听她道:“隔壁街上住着的周、王两家那俩纨绔,和田家那个大少爷向来臭味相投。前几日他们约了出来,半中间不知要去干什么勾当,居然把身边伺候的人都给打发了。
打那天之后,那三个人就跟凭空消失了一样,再没回来。”
听到这里,我双颊一片冰凉,只觉得有一股粗暴的寒气从头顶贯通到脚底。
娘瞥了我一眼,继续道:“周、王、田三家,都不是好相与的人家。不同就不同在,周、王两家并不缺儿子,田家这个虽说是庶子,但却是三千里地上的一棵独苗。
今天这事,也就是田家势大,方能闹将起来。换了别人,谁也没比谁有理,也不至于搞这么大阵仗。
但闹几场他们也就该歇了,周、王两家也是地方上有头有脸的人家,断不可能为着个莫须有的罪名叫人灭了满门。
不过这些总归是别人家的事儿,谁知道那三个人在外头是碰上了哪路神仙。
如今是咱们知道了,私底下聊一回。
在外头要是听到别人提起,不要去掺和,咱们这样的人家断不做那落井下石的事儿。”
娘一脸漠然将这事儿盖了棺定了论,我当时不敢讲话,忙唯唯诺诺地应下了。
可回头一想,我毕竟在门外见过那三个人,虽说不知道那到底是不是他们,也不确定我是不是街上最后见到他们的人,但我到底心里有鬼,回去就发起了高烧。
爹娘知道之后,赶忙叫人把戚大夫请来。
当时我烧得浑身高热,喝再多的水,还是渴得要死,身子犹如漏斗似的,存不住东西。
我整个脑袋烧得迷迷糊糊,只隐约看到爹送了戚大夫出去,然后娘贴着我身子,坐到了床头。
她抚摸着我的额头,眼睛里满是担忧。
我看在眼里,心里又羞又愧,忍不住闭上眼睛哭将起来。
娘看我难受的厉害,慌忙出去又把戚大夫叫了回来。
我急得眼前金星乱撞,恰在这时,额头上突然传来一阵凉丝丝的触感。
我定睛一瞧,那是马丽低着脑袋把自己的额头抵在了我的额上。
我的眼睛猛然对上了她那对碧湾湾的眼珠,心中蓦地一静,紧接着,就毫无预兆地放松了下来。
我忍不住朝她笑,她蹭了蹭我的鼻尖。
我才想笑话她跟小狗一样,她却突然起身,把一条冰凉凉湿乎乎的布巾糊到了我脑门上。
恰好这时候戚大夫他们回来,见了这一幕,戚大夫还煞有介事地点头夸马丽做的好。
我听了心里一乐,身上也跟着松快不少。
不过即便如此,这突如其来一场大病也不可能立时就好。
烧彻底退去之后,我养了有半个来月,才差不多恢复元气。
我的病一好,爹娘立马去信朱太太告知我的情况,俞家便可按照事前订好的时间来请庚下聘。
请庚那天,因俞家葳大爷过几日就要应试,没法回来,一应手续都是蕤二爷帮着办理。
这是朱太太事先便交待过的,如今果然如此,我们也别无异议。
这件大事儿拖了几年才算名正言顺的定下,两家都没什么好讲究了。
反正都是知根知底的人家,一应物事既然齐备,也就不必像别人家那么繁琐。
请庚、回帖、下聘等等等等,一个步骤接一个步骤,中间都不必斟酌考量,顺顺地,几三五日就办完了。
订婚流程走完的那天,家内上下喜气洋洋。娘还做主,给每个人都多发了一个月月钱。
人人见到我都会道一声恭喜,把我羞得满面通红。
仪式一结束,我就躲进房里不出来了。
如今诸事妥帖,就等着葳爷学成回来,两家交换婚书,好把婚礼办全。
不过现在虽差这临门一脚,但既然已经正了名,我们家与朱太太所在的旭房就算是平头正脸的亲戚了。
第二日是官哥儿生辰,前头已和朱太太通过气儿,因而一大早,我们便无所顾忌地直接派人上门请朱太太一家过来小聚。
谁想去的人竟扑了个空,回来传话说:“朱太太娘家的大侄女儿芬姑突然去了,朱太太昨日下午得到消息,东西都来不及收拾,就带了两位少爷回去奔丧。
留守的丫鬟说他们今个儿必是回不来的,叫我带了礼物回来给官哥儿祝寿,并给老爷太太告罪。”
娘听了不但不怪罪,还让人再跑一趟,告诉那边说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务必叫人来知会一声。
娘安排事情一向妥当,我在旁边听着,却突然没了听下去的兴致。
虽然朱家小姐年纪轻轻的,才定下婚事,人就没了,十分可怜,但只要一想起这位知书识礼的娇小姐曾跟葳爷议过亲,连大姑奶奶也对她另眼相待,我心里就不大舒坦。
可人都没了,又能计较什么呢?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千头万绪一起冒出来裹乱。
即便有马丽这个总能不自觉逗人发笑的人在,我也不过是在该笑的时节笑一笑,笑过之后,心里还是没根没底的,有种说不出来的忧惧。
而这种隐隐约约的忧惧,在得知葳爷获取公派日本留学资格的那日,骤然变成了说不清道不尽的恐慌。
一开始获知这个消息的时候,举家无不感到欢欣荣耀。
姑爷得了出息,我心里自然也跟着美滋滋的。但随后探听消息的人就回来说葳爷准备从水师学堂直接出发,不打算回来了。
爹听了这混账话,气得火冒三丈。
他满地转圈道:“这是怎么说的,求学的时候学堂里有规定不得娶亲,那是没法子,只得认了。如今要外派留学,学那劳什子的西洋医学,学堂里难道连个探亲假也不给,就叫人家出国去,哪里有这种道理?莫不是他俞家老大看不上咱们家,不想成亲,找了个托词吧?”
爹说着就叫人备车出门。
娘急忙拦住他问:“你这是上哪儿去?”
爹一把甩开她,满脸狠厉道:“上哪儿?我亲自去水师学堂走一趟去。别说我欺负她们孤儿寡母几个,我这就到临省去逮着那个罪魁祸首问个究竟。
若果真如他说的,我就当是去送送他。但若不是……听说你那族叔在金陵省巡抚衙门做幕僚,我去求了他,用点关系手段把他掳下来,换别个学生替他去留学,他又能怎样?”
他话音一落,又有人来通报说朱太太带着蕤爷上门,人马上就要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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