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 / 2)
自己吃的亏一定不能在孩子身上被亏着,这是荣国富这个文盲最大的感悟和心得。所以他特别重视孩子的学习,两个儿子光一个初三都分别读了三年,那个特殊的年代,那个特殊的时期,那个特殊的学校教育,让荣国富这两个儿子得到了足够的实惠。他大儿子庄文,二儿子庄明最后都如愿进了重点高中,就是静蓝读的那所重点高中。只是大家都知道他家儿子初三都读了三年,纯朴的村民也就自然没把庄文、庄明的重点高中当回事,在这群村民的心中和眼中,静蓝才是真正聪明的孩子,尽管他们不屑于也不愿意说出来。
可惜,静蓝妈妈坚决不肯让静蓝上高中了。静蓝若再上高中,她们家的楼房梦又得迟三年实现。楼房梦对于静蓝妈妈是最伟大的梦,是儿子娶媳妇的保证,尽管此时她们的儿子静耀祖才十岁,还只上二年级。
对儿子的事,事事都得未雨绸缪,这是中国式母亲的美德。静蓝母亲把这个美德更是发挥到了极致甚至走火入魔。
此时的静蓝已经是一名胶木厂的工人了。懂得审时度势谋划生活的静蓝母亲在静蓝中考一结束就找人把静蓝弄进了大队电木厂。
电木厂是生产瓶盖的。那原始的工艺蔚为壮观,在几十斤重的铁铸模子的下模里灌进电木粉,合上上模,把它送入近千度的高温电板加热。几分钟以后用铁钳把模子夹出,带着厚重的工装布手套,在面前的两个铁墩架子上用手搬动铸铁模子上下反复几个抡砸,让上下两个模子分离。成型的瓶盖就牢牢黏贴在上模了,这时再用废旧的橡胶鞋底把黏贴在上模的瓶盖给搓下来。这一系列工序后出来的合格瓶盖才能计入工作量。
这高温下的每个流程都让刚刚学习操作的人必须付出无数的烫伤水泡为代价。静蓝当然更加是代价N倍。
回望那时的时光,很美好。厂长是大队干部兼的,不叫老板,就叫厂长。最美好的是人的思想,厂长的思想也是美的。他们深受又红又专的思想洗礼,希望快富,超富,秒富,而且希望职工也富。所以,厂长虽然不给学徒的工资,但也不剥削学徒的劳动力,只给学徒的一个星期,而且给学徒的指定一个不收费的师傅,可谓带研究生的待遇。一个星期后,徒弟独立操作,一人管一台硕大笨重高温的电木机,就开始了有薪生涯,计件制,多劳多得。
刚初中毕业的静蓝,因为小学开学晚,所以也不算童工了,更加上从小干农活、干家务,身体壮实,干这种活体力上还没有太多障碍。但这工作并不是纯体力活,装粉,刮粉,合模、送模入炉,取模出炉,把上下模夯开,用废胶鞋底把成型的瓶盖擦下来,这么多程序都得在2分钟之内完成。时间少了,瓶盖成不了型,时间久了,瓶盖烧过了头会起泡,真可谓没有早一步没有晚一步。
对时间只有模糊概念的静蓝手忙脚乱。母亲有言在先,叫她不要笨的只会考试,如果一周出不了师,那就把老静家脸都丢尽了。静蓝母亲如果文化稍微高一点,那她警告静蓝的话一定会更精准“你可不要高分低能”。
不多言语的静蓝只有苦练,勤练去把握对两分钟的感觉。这感觉最终找的不错,证明是她第一个月就拿到了78元,比她师傅还多。静蓝母亲手蘸着唾沫点着钱,脸上堆满了笑。一边的静蓝饶有兴致地细数着手臂、脚背、脚踝处的烫伤疤痕,就像数我们夏天饶有兴致地数着被蚊子咬的疙瘩一样。
直到现在,静蓝左右手的手腕处还有明显的烫伤痕迹。
“就当是纹身吧,这也算是岁月的馈赠吧!”静蓝知道我想说什么,堵在了我前头。原先我一直以为她不恨她母亲,直到长大后才知道,好多埋怨是无声的,有些恨也无言。
“母亲是个肤浅的人,自私到你原不原谅都无所谓,难道我还能割舍跟她的血缘?”直到被我逼的无可奈何,静蓝才会说出这句同样无可奈何的话。
我们的道德观都是绑架晚辈的,是对高底线者的郅楛。父母在生我的时候没有跟我们言语一声,不需经我们的同意,不做任何规划地随随便便把我们带到这个世界,然后高举“我给了你生命”的不容置辩的事实,要求我们一生还债。
静蓝母亲挂在嘴边的话就是“你的骨头都是我的”,这话比紧箍咒还管用,偏偏这咒语对静蓝非常管用。
“好在我母亲对钱有持之以恒的热爱!”静蓝的自我救赎和自我逃避都是无师自通,而且还自我庆幸。我能理解为什么她每次回娘家看母亲,送钱送物后却总“赖”在我家吃饭了。她粘我母亲,不是因为滥爱,而是她缺爱,无爱。母爱,在她心里是个空席。
静蓝母亲手指蘸着口水数着静蓝交给她的钱,嘴角不受控制地流着口水,说不受控制也不够准确,她在数钱,她更在数砌楼房的砖头,再几个月可以数瓦了,再几个月可以数黄沙水泥了……她已满眼骄傲地看到了楼房的样子。
天不遂人愿,就像她拿静蓝的命运开心一样,静蓝的左邻右舍、大舅妈还有四姑父(办了个小厂)都来劝静蓝妈妈要给静蓝上学。静蓝父亲当然也竭力主张要给静蓝上高中,但这个四年不在家严重“对不起”妻子的丈夫,人微言轻,话是不算数的。
最后起到关键作用的当然还是静蓝的小舅,这个体弱多病但聪明勤劳的小舅是最疼静蓝的。他心里也不太希望静蓝上学,他希望静蓝回来做他的帮手,凭他的聪明能办个小厂。他已看清那是一个有着猪也能飞的大好风口的时代,更何况他不是猪还是猴。但他需要静蓝为他跑腿,办事,管理。只是这个效益不可能立竿见影,所以他料定他姐姐不会答应的。所以他只能坚持要姐姐让静蓝上学,当然条件是学费基本由他出。他的身体不太好,常年生病,所以他的收入来源不稳定。这个舅舅是静蓝记忆中的温暖,也是静蓝唯一对“亲戚”能产生感觉的人。
还没有无知无畏到自绝于人民的静蓝母亲最后咬断压根恶狠狠地答应了众人的要求,仿佛静蓝是别人家的孩子,做了对不住她的事,最终得到了她宽宏大量的谅解:“好,就让她再多享几年福!”
“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如果高考考不取大学,可别指望我像荣国富那样供她一年又一年啊!”
静蓝母亲让静蓝上学俨然是对众人的交代,也是给了他们天大的面子。大有那种“我已给了机会,但仅此一次。成了,你得感激涕零,不成,于我无关”的进退自如。
静蓝也顾不得到底该感谢谁了,反正她欠了大家天大的人情,谁都是她人生的贵人。正如多年后除了小舅这些亲戚邻居任谁都对静蓝说了一句相同的话“当时幸亏我劝你娘给你上学吧,不然哪有你的今天?!”每次听到这话,静蓝都是笑笑,然后很真诚地说句“谢谢你!”
既然大家都想要表这莫须有的功,她又何必吝啬这莫须有的谢意呢!
这就是静蓝不争的窝囊劲,也是她一贯的自卑,根植于骨髓的自卑,无力抗争,无勇气怼任何人,明明她当时就没见几个人出来跟她母亲说过一言半语。
但这更是静蓝的智慧,经历赐予的智慧,生活给出的残忍。
不管怎样她又有学上了,这多舛的上学命,好歹一关一关跌跌撞撞地向前走着。
后来再看到静蓝吃多大苦,受多大委屈,我都不会担心她挺不过来,丝毫不担心她会想不开,她比谁都懂得生命的贵重,比谁都理解“活着真好”的真谛。她偶尔跟我说起“生活真美好”,只有我知道她没有丝毫的矫情,她的经历为她所有的话语已做了最好的诠释。
谁知道命运还会拿这个老实人开什么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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