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2 / 2）

他还在打量台上人影，叫好声早已铺天盖地。身旁的余三爷也拿脚“笃笃“点着地，不忘卷一刀票子掷去台上，笑着对怀里的美人儿说：“你们沈老板这儿子，真是块难得的璞玉，心血没白费啊。听听这十四岁的谭派，还给不给隔壁打着小鑫培招牌的‘角儿’面子啊。只是你们老板藏得也太久了，哪能让这孩子这么晚才出科！”

筱江云也笑：“别介，没倒仓的孩子，哪块不是璞玉。你们捧得那样高，可是不给人留后路。”

筱江云说的是他师兄。八岁登台便惊艳众人，六年艺涯里什么排场没见过，去给国min党的将军唱堂会也是一板一眼不出差错。就是这样一位好角儿，受不住倒仓失败后的巨大落差，三个月后就自缢了。

这陈年旧事陆三川自然不知道，“倒仓”他倒是有所耳闻。

他愣愣地看着台上的大钞大洋越来越多，那十四岁的生竟不为所动，仍唱着不属于他的人生。

“叹英雄失势入罗网，大将难免阵头亡…”

陆三川唯一能听的右耳仍旧听不出京戏的名堂，可他听懂了台上那生唱的故事。他不再是这戏院的旁观者，而是满心情绪都被台上人所牵动的戏中人。

心没来由地慌了一下。想到这小小的娃日后可能会倒仓失败，受尽冷眼再也不能登台，竟像是葬花人伤春般，满怀怜惜坠在胸口不知如何排遣。

一曲唱罢人声不歇，喝彩声一浪高过一浪，那生却已默然退场。“入相”的帘子已落，热闹却不曾落，台下看客正招呼着彼此，唠家常，扯戏评，陆三川的右耳装满了人声，却也觉怅然若失。

笙歌正欢的上海，资本家们正笑看大将花云英雄末路，谁也没料到，这霓虹不灭的欢乐场，有朝一日竟也会让他们泣血溅泪。

“走！我们会会去！”

余三爷起身后习惯性地抖了抖长衫，陆三川不解，余三爷到底想抖掉些什么，又能抖掉什么。

“沈老板，你儿子给你挣了那么大的脸面，你却只知道躲在后台喝你的那三两酒！”

沈多喜正躺在藤椅里酌酒，看见余三爷搂着筱江云进来，施施然起身，砸吧着嘴招呼：“三爷可太抬举犬子了，来来来，三爷坐，我让东杏来见见您。”

“东杏？这名字倒像是唱乾旦的。”

“嗨，我可不就是这个意思嘛！谁知这孩子犟得很，不让他学须生他死不上台！”

沈多喜表面上嫌弃着，可谁都看得出来，他对自己这儿子满意得很。

“老板，少爷来了。”

陆三川抬头看去，沈东杏已经脱了妆，身上还穿着水衣灯笼裤。

“见过三爷。”台上的金石嗓子到了台下，还是稚嫩的少年音。粉面上点缀着风流的狐狸眼，眼尾迤逦着多情，高挺的鼻子下是一张标准的元宝唇，开合之间让陆三川想到端坐在大悲台上的观世音菩萨，一幅慈悲心肠点化世人。

“好，好世侄！不愧是沈多喜的儿子！”余三爷上下打量着沈东杏，不禁欢喜。“沈老板，我来得也仓促，贺礼也没备得一份，不知你肯不肯忍痛割爱，我倒想接世侄去我公馆小住几天，正好也着手让人去淘点稀奇玩意儿，给世侄打发打发辰光。”

“哪消得三爷如此费心！我是不想负三爷美意，只是这孩子自己主意大得很，是个不听我言的冤家！”

余三爷一双狭目又转头去看沈东杏，指指身边的陆三川，补到：“世侄儿，莫怕耽误身上功夫，我这身边倒有个山上来的和尚，功夫是又正又好，我让他教你，再给你请最好的琴师和老师！”

陆三川惊诧，没意识地对上那双风流不自知，流露懵懂风情的狐狸眼，一时之间不知何，又想到自己是下人身份，垂了头敛了目，静静站定了。

屏息之间似感觉一双琉璃眼在自己身上周旋，握紧了双拳宁心定神，以免唐突了他们。

“好，侄儿谢过三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