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2 / 2)
她被如珠如宝的捧在掌中十几年,自然无法体会那种被家国亲人抛弃的失落。
即使她和其他五国的公子公主们一同在邺城为质,她也因天子表妹的身份,多受优待。比起时时被监督和控制自由的谢致,她的权利要大得多。
“谢致,本公主不会让你死的。”
行宫外已经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在来捉谢致的人到来之前,她对生欲阑珊的谢致如此说道。
后来她更是数次想到,倘若不是她冒天下之大不韪,偷偷将谢致放跑。姬横也不至于迁怒于江东国,派她不擅征战的父兄辗转于战场之上,及至马革裹尸。
那以后,她哭着将自己所犯错事告诉母亲,母亲却温柔地拍着她的背,告诉她,“阿月,莫哭,不是你的错。”
王朝将覆,江东国的灭亡是必然。
小小公主却堪不破这样的朝廷代谢规律,深深自责三年。
她望着谢致,开口了。
“谢郎君,当年我救你一命,亦付出了家国覆灭的代价。今日,你若救我,便是对不起你西晋国的数万将士。”
“他们陪你征战沙场,所求不过是,河清海晏,天下靖平。我知道,你不会因为我这样一个小小女子,便不顾天下安危的。”
“答应我,等荡平中原以后,你一定要将北地羯人,全数赶出我朝疆土。”
身旁的徐子修,听了这些话,整个人都在颤抖。
因而,这位骁勇善战的将军,手中匕首竟被姜肆轻轻推开。
姜肆粲然一笑,爬上城墙边。
“公主……”
琳琅失声尖叫。
姜肆充耳不闻,对着城墙下的谢致,道出今生最后的话。
“谢郎君,时至今日,我并不后悔当年救你。只是,我希望你能满足我最后一个请求。待今日过后,望你能昭告天下,取消你我的婚约。”
“姜肆,此生,唯愿做江东国人,不愿死后,还冠你谢姓。”
猎猎狂风,将声音传遍四野。
姜肆闭上眼睛,纵身一跃。
狂风卷起她的裙裾,展开便是极美的蝶。
不过数丈高的城墙。
下落之际,姜肆眼前浮光掠影,闪过她短短的一生。
她名唤姜肆。肆者,任意行事也。她的父母,期盼她能恣意一生,任性妄为。
只是她的父母亲大概想不到,她生命中的最后三年,是在十丈高的铜雀台上度过。
踏出铜雀台之日,亦是她的死期。
年少时的恣意妄为,早已远去。
姜肆落地,铺天盖地的疼痛疾驰而来,但很快,她便失去了知觉。
眼中浸出的鲜红,最后一次模糊了她的双眼,她只能看得见微弱的刺白光亮。
恍惚间,她似乎察觉到马蹄踏地的重重响声,应和着最后的心跳,将谢致送至她跟前。
她和谢致,自十岁定亲时才初见。
她是江东国最恣意跋扈的小公主,他是西晋国年少成名的大公子。这样的两个人碰在一起,注定没办法互相倾心的。
她当着天子和两国国主的面,指着谢致的鼻子讥讽。
“就这种生成女人样的男人,肩不能提篮,手不能挑旦,凭什么,能做我姜肆的夫婿?”
谢致亦冷言相对。
“像这种性情不温良恭俭,全无女子贞静温婉美德,徒有其表之女,亦不配为我西晋国未来之后。”
不欢而散。
然而天子赐婚,非人之意愿所能转移。
姜肆去求了母亲,让她去和皇帝表哥说道说道,取消她和谢致的婚约。
自小偏宠她的母亲,生平第一次,拒绝了她的请求。
她只是摸着姜肆的发,微笑着告诉她,谢郎君会是她的良配。
她的母亲。因谢致,第一次拨开她拽她衣袖的手。
姜肆因而更加憎恶那个人。
她十三岁那年,被父亲以“入皇朝学习周朝国礼”的理由,送入邺城皇宫。
在那里,他们再一次见面。
三年过去,他和她记忆中的样子,又有不同。
谢致长姜肆三岁。
曾经身形纤细羸弱,昳丽如女子的小少年,长成了英俊清隽,气势沉寂的青年。眼中不可一世的傲气,亦被沉稳和内敛取代。
她却依旧看不上他。
长沙国的公子为了讨好她,告诉她。
“谢致的母亲去了,如今的西晋国国母,是他母亲先前的陪媵。”
她眼中异色一闪而过,却在谢致的眼眸望过来时,撇开脸去。
后来她想,她当初,之所以会在西晋国叛变时救下他,不过是因为,她曾经在行宫中,撞见他偷偷为母亲祭祀。
那个背脊挺拔如松,却弯下腰痛哭,道一定要为母亲报仇的青年。
她不能眼睁睁看他去死。
姜肆终于阖上了眼。
她的耳朵里,最后听见的声音,是从耳腔里浸出来的鲜血,伴着风声,在流淌。
最后幻成两个字——
阿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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