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2 / 2)
灯光照着周围的夜,夜色沉得像是浓稠的墨色汤汁,似乎随时都可以毫不费劲地扑灭这盏沉入其中的一豆灯火,但它却借着灯光扭曲变幻着,勾勒出一个个身影来同这暗夜里的行路人说话,或暴怒或欣悦或悲伤或柔缓,但这行路人并不理会,直到一个温婉的女子抱着怀里不足月的婴孩冲他说:“祁郎,你看看他,多乖。”
行路的终于站住了,他抬起头来,灯光映照下极英挺的一张脸。太过意外和错愕,以至于让他显得不知所措起来,半晌,他的眸光才轻轻地落在了眼前的女子身上,没说话,只是看着她,那女子冲他一笑,杏眼微敛,温和如皎皎明月:“澋字好,君子如水,当缓则缓,当急则急,澋字是回旋之水,是活水,我盼着我们澋儿做一世的活水,不畏高山险阻,世间何处都可去得,活得自在。澋儿,来,看看阿娘。”
灯光颤抖起来,微微摇晃,照得他脸上忽明忽暗,他的唇开合了两下,可长久未进水米的喉咙实在太过干哑,发不出声音来,他一怔,又合上了嘴,沉默地抬起手虚虚地顺着女子那张脸的轮廓画了一圈,然后重新低下头,慢慢绕开她继续往前走,任她在自己身后散了。
往前继续走,眼前又有别的场景,时有征战喊杀声,少有安静之时,期间不断有人走上前来同这行路的说话,行路的却始终安静地走,情绪再难波动。
这场轮回不属于他,结局他也早已知晓,他不过是一个扮演着局内人的局外人。
战场的硝烟弥漫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便平静了,不久又从平静中传来了刺耳的丧音,三四岁的孩童奔过来扑进这位威武的将军怀里,哭道:“阿爹,阿爹,他们说阿娘只是睡了,叫我莫怕,等你回来便会醒的,你快、快去将阿娘唤醒,去唤她起来!”
那孩童一袭丧服,满脸是泪,一只手张大了也只够包住他的两根手指,但抓得很紧,不肯放。将军立刻就仰起了头,好久好久,然后才红着眼睛蹲**,笑着对他说:“澋儿,莫哭,阿娘累了,你乖,莫要扰她清静,来,跟阿爹去送送你阿娘。”
然后他将孩子抱到灵前磕了头,教他摔盆,哭灵,送葬,他那如月般清婉的妻子就这样被封进棺中,埋入黄土,此生再不得见了。
再往前走,烽烟又起,征战一生的将军送走了自己唯一的儿子,在城门前领兵战到只剩他一人,然后他这一人也死了,敌军的铁蹄踏过他尚温的尸首闯入他守了一生的疆域,他不甘,他不肯走,他的魂灵日日夜夜在战场上哭嚎,吞下了更多的不甘,又被无数的怨恨浸染,他失了神志,只觉得心中执念不可释怀,只知道要杀了踏入他疆域的所有人,他要守住自己的国,一直到不知哪一日,他又等来了一个人,他很久之前送走的一个人。
年幼的稚童已经长大了,身量比他还高大,面貌同他那亡妻肖似,一双眼睛却像他,目光坚毅果决,半分犹疑也无,但他顾不得,顾不得这些,这人入了战场便是死敌,要杀了他!
他,他是谁?!顾不得顾不得!要杀,要杀!
符阵束住了他,他动不得了,可他仍想着要杀了眼前人,皲裂的手挣扎着抓挠着阵壁,被阵壁上的符文烧灼出一阵青烟,疼,魂魄的疼说不出来,只一个疼字太单薄,除去一个疼字又无话可说,可他仍旧顾不得,他要杀了眼前的敌人,他要护住身后的山河故里。
“阿……”眼前人蹲下了,和他隔着一层阵壁,看着他,嘴唇开合着,却始终吐不出那两个字来,沉默了半晌,才道:“父亲,徐国灭了。”
徐国?灭了?
徐国是哪儿?
啊,是了,徐国是他的国,他战败了,国自然也灭了。
他抬起头来,眼前的人本该那般熟悉,可是他们中间却隔着深深的岁月,岁月早将熟悉都消磨光了,只剩下陌生二字,叫这人连一句“阿爹”也唤不出口了。
纵使相逢应不识。
他不再抓挠阵壁了,他就安静地看着眼前的人,这许多年来难得的安静,他最后的安静,留给了眼前这满脸是泪的人,他看着他,又忽然觉得岁月还是输了一筹,它磨得散世间这许多的东西,奈何就磨不散血脉二字,眼前这人再高再大,一哭起来,还是当年灵堂里那个小娃娃。
“够了……”他听他哭着说:“够了,徐国亡了,你不必再守了。”
执念终是散尽了,他的魂魄也随着散了,但是不疼,很轻松。
不守了,我唯一的国没了,我唯一的爱子也不需要我了。
澋儿,莫哭,阿爹不守了。
阿爹也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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