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2 / 2)
那年白家舅舅找她商量对策,如何能让壬新表哥一举夺魁。本是万无一失,谁曾想出来半路杀出刘望山这么一号人物。看着焦急的舅舅,她只说了一句话:“废了他一条腿便是。”瘸腿的状元郎如何骑马游花街,又如何春风得意,况且父皇最是看重面子,定不会让个跛子成为新科状元。
刘望山不过在殿试前被人一推不慎踩到绿草,便听得一位公公向他跑来,说要赐他三十大板。她还记得她远远地看着他挣扎,然后被五花大绑面朝下捆在长条凳上。
她施施走过去,刘望山只能看得她的一群下摆,金线勾勒的凤凰翅膀正好落在他的眼里,他便猜到了她的身份。刘望山被人狠狠压着头,不能看清她的脸,就朝她的裙子啐了口唾沫:“堂堂嫡长公主,无端对人施刑,法何在?”
记忆里的她好像笑着说:“法何在?那就五十大板。”
人是她特意吩咐过的,一下一下都打在他的左腿上。刘望山从第一下就意识到了什么,五十大板他生生抗下,一句未喊。
那天,他拖着血淋淋的左腿一步步走上金銮殿。血沿着他的裤脚一滴滴落在地上,数次摔倒,又数次爬起。天子在龙椅上惊骇地说不出话,一时忘了叫人搀扶他。
“他……”合悟虽然未见得当时的场面,亦震惊不已,“他将事情告诉陛下了?”
李君然点头,目光悠悠,仿佛遥想当年场景:“那时我尚小,还入不得金銮殿,却在殿外看到了这些。”他蹙着眉,将手边的茶一饮而尽:“他同其余人等一道行礼、问答,殿试依旧拔得头筹。谁都知道他的腿废了。父皇定名次,他虽在三甲之外,却正是第四名,希望他入翰林编书。”
合悟轻嘲:“这样他便常年呆在翰林,既留了他的才,也不失皇家颜面。”
“本是两全之策,他也同意了。”
“同意了?”合悟惊诧。
李君然似说不下去,叹道:“文人总是天真。”他手掌抵在额头上,遮住了大半眼眸:“刘望山在大殿之上说他唯有一要求,父皇给他公道。”
“陛下自然问什么公道。”合悟脸上的嘲讽之色愈深,“想来早已有人告知陛下前因后果。”
“阿姊有错在先,父皇便问他想要何公道。”
“若是我,不要多的,一条腿换一条腿。”李君然拿开手,便看得合悟眼神中的那一抹厉色。
“你是在恨吗?”李君然喃喃自语,“该恨的,是该恨的。”
他还记得父皇横眉怒对大声训斥“大胆”,刘望山一声素衣,鲜血染就,他听得此言便转身离开大殿,留给父王和众臣一个背影,挥手道别,朗朗的声音从胸腔传出:“非我所求朝堂,清溪就此别过。”明明步履蹒跚,光落在他青白的脸上,奇异地熠熠生辉,白衣上开出一片绚烂桃花。他跨过门槛,整个皇宫寂静无言,他又向前走呀走,最后轰然倒在白玉石阶前。
“后来父皇便赐他白衣卿相这四字,但又有何用?”李君然看着纱窗外影影绰绰的日头渐渐西沉,“这日头落下,刘望山就能一解心头恨了。”
宸悦的眼泪如何也停不下来,她后来虐奴一定致人死,唯有死人不会让她后悔。
一方帕子递到她手中,抬眸是刘望山关切的目光:“你如从前一般爱哭,你也不必害怕。”
青绿色的帕子上用墨色丝线绣了“刘清溪”,她的指腹轻轻滑过:“你能告诉我是何人告知你此事吗?我回去也好向公主交代。”
“恕难告知,”刘望山言,他握住宸悦的手,“恕小生突兀,你可愿嫁与我,从此你便不必过担惊受怕的日子。我虽无半官一职,但家中尚有几亩薄田,不会令你挨饿受冻。”
两人的双手紧紧相握,宸悦又问道:“倘若公主当真虐奴,你又如何?”
“自然上报朝廷,王法自然会处置公主。”刘望山好似巍巍青山,一声正义凛然。
“可你当真认为王法能惩处公主吗?”
刘望山的神情一暗:“其实是不太可能的。可倘若我杀她,那么我同她又有何区别。这世道被高位者把持,但绝非无半点清明。”
“你便是这般迂腐,才落得今日下场。”宸悦的手慢慢收回,对着刘望山摇头,她的眼睛哭得生疼,再也落不下一滴泪。
“是呀,爱温也常说我是个迂腐的人。倘若我当日向公主求饶,倘若我当日承陛下美意,倘若……”刘望山的嘴角勾出一缕苦笑,“那我便不是刘望山了。”
望山之巍峨,濯溪之澄清,宸悦明白唯有这样才是真正的刘望山,而她这样的人是不配出现在他的生命里,不配被他所欢喜。
那座宫殿里的皇子皇女,哪一个是称得上干干净净,哪一个又真正地心怀天下。
合悟望着临窗而立的幽幽身影,惨淡的日光将李君然裁成一张剪纸:“你为何想要那个皇位?”他从来没有认真地问过他这个问题。相识多年,合悟看着李君然从稚子小儿长成如今的翩翩少年。
刚来惠通寺的时候,合悟记得李君然喜欢在他禅房前的那块空地上嬉戏,却不愿同他说一句话。他便由着他去,直到有一日,李君然气呼呼地找到他:“我父皇教你教导我,你怎么也不管我?”
合悟捧着一卷佛经,转了个方向背朝着他,充耳不闻。
李君然也跟着他,转了半圈,重新站到他面前,依旧趾高气昂:“父皇是白白给你俸禄的吗?”
合悟稍稍抬了一下眼皮:“陛下没给我俸禄。”
李君然怒意中夹杂着询问的眼神看向陪同的董三元,见其点头,一时说不出话来,最后插着腰,肚子正好对着坐着的合悟的眼睛:“可你也没听我父皇的命令。”
“行,”合悟将书合上,“那我今日便同你讲讲《般若经》,你坐下。”
“啊?”小小的李君然只是无所事事来找茬,便偏着脑袋,“可我今日乏了。”
合悟知晓他是小孩子的闹剧,便也偏着脑袋,同他一个方向,两眼相对。一旁董三元看来一个坐着的和尚同一个站着的华贵小孩脑袋齐齐歪向一个方向,好似一大一小两棵歪脖子树,着实有些可笑,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
李君然立马抬头瞪着他,董三元噤声。
“贫僧虽未食俸禄,但却可以向你的父皇告状。”合悟的眼弯成小李君然讨厌的月牙状。
李君然鄙夷地“哼”了一声,却乖乖地拿了个蒲团,在他面前坐下,朝他翻了个白眼:“从哪里开始?”
那天小李君然就念了一下午的“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这一句,声音时大时小,时高时低,怎么也不肯念下一句。念了十多年经的合悟那段时间被他嚷嚷得突然有些害怕念经。
“非我所愿,命运所迫。”李君然的声音将合悟拉出回忆。
合悟冲他笑道:“那我们尽量过好这不得已的一生吧。”
就像他当初不得已做了李君然的师父,他们这一生就这样往往在不得已中被推着前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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