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2 / 2)
“我在这里待了三天,听说了不少本地的事儿。对了,你的姨母——莫莉女士的病严重吗?不过,我听说她对你似乎很不好吧,因为你父母不在的缘故。”
“不,姨母对我真的很好,只是某些时候会很奇怪。她让我不要浪费钱买药,可是我害怕她真的有一天会熬不下去,所以……”
“噢,那么你还是要去买药的对吗?”
他笑了笑,然后有点认真地问:“也许这次班车晚来,就是因为它不想带你去呢?”
“可是我必须去的。”粉绵羊立刻说。她垂下了眼,“她还在家里等我我只有她了。”
——这位先生安静了好片刻,才迟疑地吐出个“嗯”字。
于是,他们又陷入了一种寂静。除了微风,花香,滴答滴答的水珠,时不时还有鸟儿或单或双的从站台上飞过,四周没有了一点声音。
火车快来了吧?她又开始想起来。但是她默默祈祷不要在这一刻响起它的汽笛,下一刻也好。她想跟他说话,可是她又期待又害怕,她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在犹豫和顾虑什么。
粉绵羊有点难过,莫名的难过。这时候她已经开始不再去想火车还有多久来,也羞愧的避开了还躺在床上在痛苦中沉睡的姨母。
“先生,我能请问您的名字吗?”
粉绵羊盯着自己的脚尖,细细地说。
“哦,”他犹豫着,“帕奥里德,你可以这样叫我。”
——真好听的名字。
“那么,您也是到秋兰镇去吗?帕奥里德先生。”
“不……其实我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我觉得我迷路了。”
“可是,您不是正在这儿等车吗?”
“嗯……我是说其实我现在也没有想好在哪儿下车,我想等上了火车再仔细地考虑一下——不过,听说秋兰镇似乎也很漂亮?而且离这儿挺近的吧。”
“是的,但是那儿得等到秋天才是最美丽的。”
她边说着,边不由地点起下巴:“嗯——那时候大街小巷里到处都是红彤彤的枫叶,跟下了场鹅毛大雪似的,漫天飘啊飘,然后像叠千层蛋糕那样,重重叠叠的铺在地上。所以逛街的时候感觉就像踏着地毯一样,虽然累些,但是感觉很舒服呢。当有大风吹过的时候,镇子上就会全是沙沙的声音,美妙极了。”
他在倾听,闭着眼想象。
粉绵羊盯住他的脸想找到什么,可很快她就失望了。他始终安静的神情与时而微皱的眉毛让她感到了一丝困惑。
“啊,好诗情画意的画面,”他说,“只是太晚了,我想我等不了这么长。”他露出一丝惆怅,看着粉绵羊。
“也许您可以晚些时候再来。秋兰镇还有不少好玩的地方呢,毕竟这里是夏花漫纱地区嘛。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做你的导游——当然,我还是需要一点点报酬的。”
“不,小家伙,这个真的很抱歉。”
他拒绝得有点突然,避开了粉绵羊真诚而失望的目光。“可能我真的来不了,几个月后的事难以说清。可能我已经去了优恩地区,或者是火兰地区。”紧接着他压下嗓音略作解释道。
“您这样说的话,那说明您还是有可能会来的呀。因为只要您还没有想好的目的地,也没有认真的拒绝。我可以在这儿等您的,即便以后您可能已经忘记了这个地方。”
“这个……”
“嗯,就这么定了。其实你不来也没关系的。我只是想留点什么东西在未来,好让我可以期待。”
“哈哈,蛮有趣的。”他笑了笑。“对未来而言,其实,期待和做白日梦并没有什么不同吧。”帕奥里德先生这时候望着天,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说。
“可是对未来没有期待的话,那生活不就……”
“期待和希想是让人前赴后继、失望绝望的根源。你不知道,这个世界已经让多少人死去了。”
——他打断她还未说出口的话。但是,他又抱歉地说:
“不过……真有空的话,我会想起你的。”
帕奥里德先生将手揣进衣兜里,低下头看着粉绵羊。粉绵羊回视着他,她从咫尺外这对橙黄的如钢铁般灼热的眼里瞧见了自己黑漆漆的影子。与此同时,她隐约瞧见了一缕异样在他阴晴难辨的脸上一闪而逝。
粉绵羊只觉得有什么话堵在了胸口。她不难察觉这位帕奥里德先生淡淡的疏远之意。但她还是觉得这位先生刚才之言说的是错的,但他可能也有自己的缘由吧。
“你之前看的是《尘埃之下》吗?”
他看了一眼手表,忽然随和的一问。
粉绵羊先是吃了一惊,因为没想到他能知道是这本书。难道先前还是被他走过来时瞧见了吗?不过,她看着面前这位先生,却立刻平复了心跳,用带着质问的眼神盯住他说:
“先生,难道你也看过这本书吗?”
帕奥里德先生被她这股认真弄得有点哭笑不得。“几年前是有幸看过,因为写得有些真实刻薄,所以印象比较深刻。不愧是很久以前就成了文学界出名的□□。”
粉绵羊这时默不作声,她似乎在等他另外的回答。帕奥里德先生心里了然,她是想看看自己的立场吧,于是他只好继续浅谈下去。
“说起来这本书倒也有被政府禁止的理由,他们甚至认为作者是远方战争的敌方间谍,才会写出这样充满暴力和阴谋的关于古史的书籍。但我还是偏喜欢这个叫‘漩涡中将‘的作家的——如果他真是一位将军,我觉得也不足为奇。”
粉绵羊如果还看不出他表露的态度,那就真是最笨的黑鼠了。她立马卸下紧张的神情,有点正儿八经地说:
“嘿嘿,这个嘛,将军我是不知道了,但我肯定他不会是间谍的。另外,他在书里写得虽然直白黑暗,但字里行间却经常显露出对我们教育警示的意味。而且最重要的是啊,这书读到最后,你会发现其实整本书都是围绕着美好和希望来写的呢。因为他巧妙的用了最强烈的对比来叙述了一个事实:没有对黑暗的恐惧,就没有对光明的向往了——嗯,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了。”
帕奥里德听闻,沉默了好一阵子。他盯着铁轨看起来像是在重新思考审视。粉绵羊则感觉心情愉悦了不少,因为这本可是她很喜欢的书。平常看看都需要小心翼翼的,谁知道这次会这样明目张胆地和别人谈论起看法心得了呢?
不过粉绵羊还是小心地观察了片刻,尽管她知道这位先生不可能是那样无知愚笨的人。但被举报抓走的话,家里那么多书会被销毁,菲儿姨母和自己也会因此锒铛入狱的。
不一会儿,帕奥里德先生似是想出来了什么,忽然表现出豁然开朗的样子。他转过头来看着粉绵羊的双眼都是发亮的,但有什么话到他嘴里又接连吞了下去。最后,他只好作罢地无奈道:
“没想到你这么年轻就把这本书理解得这么深彻。”他不无赞赏地说。他将视线移到粉绵羊的腰间,“不介意的话,我可以看看这本书吗?”
粉绵羊犹豫了两秒钟,然后从挎包里拿出来递给了他。
帕奥里德先生犹如对待婴儿般将它捧在手心。他来回地翻查着,嘴角本来浅浅的笑意也愈加浓厚起来。“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还是最初版吧。而且看样子你已经读过很多遍了,几乎每一页都有你的笔记。真叫人惊奇。”他说。
“是啊,晚上睡不着的时候我就会看看它来打发时间。奇怪的是我怎么都看不厌,好像每次读起来都会有新的东西跳出来。”
“这是谁给你的吗?还是从那些被遗弃的地方捡来的。”
“不啊。”粉绵羊摇摇头,“这是我的姨母买的,家里还有更老的书呢,但是那些都被她锁在柜子里。”
帕奥里德先生不无意外的点点头。他把这陈旧泛黄的书还给她,似乎还有种不舍的意味。粉绵羊见状便问他需不需要再看看。帕奥里德先生却谢绝了,他重新恢复了那等待着列车的淡漠的姿态。
“这儿真是一个让人得到安宁的好地方。”他说,然后环顾了四周:
“但终究是要离开的吧,就像脚步从来不会停止,结局不会改变,差别只是在哪一条路上了。”
——他的最后一句话这样说道。他忽然挪走了两步,撇开了粉绵羊。
山谷上方聚拢的阴云正在渐渐飘远,初醒的一轮黄日悄悄爬上了山脉线,睁开了眼睛。在它的吹拂下,玫瑰车站彻底明亮了起来。
这时,菲斯大叔打着哈欠从休息室走了出来,他信步走到月台上,一边吹着口哨,一边弯腰抬腿地锻炼起来。
“呦,你们来得可真早啊。艾米莉亚,好久不见。”
这位壮硕的大叔见他们二人瞧了自己一眼,却毫不作答,实在是有些不解。他也懒得计较什么啦,多呼吸下清晨的空气才是重要的事儿啊。
不过他的好奇心可厚着呢。于是他边扭腰边凑了过来:
“噢,艾米莉亚,这位是你的朋友吗?对了,好像没听到有啥动静,列车是不是还没有来啊?我看看……哎呀呀,这已经六点二十了,是不是有什么状况了?”
“呜!呜呜!”
——火车却是突然应声而至。菲斯大叔露出笑容,顶了顶头上的帽檐,欣慰地瞧着火车头。它从隧道里冲出来,套着青绿大衣,吹着愉悦的口哨。在帕奥里德和艾米莉亚不约而同的注视下,它欢快地奔了过来。
刺耳的刹车声响彻在车站间,然后车门也依次敞开来。但一时之间,他们二人钉在了原地,如车站里飘散着芬芳的玫瑰花那样无声无息。因为他们正站在两节车厢的中间。
叼着烟斗的山羊车长从前方探出头来,用神采奕奕的目光打量着状况。菲斯大叔双手插在水桶般圆润的腰上,同样好奇地观望着。
粉绵羊努力压制着心跳。终会有人先离开的,她想让自己承担。粉绵羊迈开小脚走向了左边的车厢,不敢回头。最后,帕奥里德先生……真的选择了右边。
他就在前边车厢里。短短的距离却仿佛隔着一座无名的山。
一列青色的火车正缓缓穿行在山川河流之间。车外的天又阴沉沉的。
粉绵羊贴在窗边。淅淅沥沥的雨泼撒下来,万事万物在她的眼里渐渐铺上了一层堆积的灰。她知道一种幽灵般的东西侵占了自己的身体,但她任由它游走——她什么都不愿想了,疲倦得要立刻睡着了。
许久之后,列车驶出山脉,向一道光那样出现在平原上。这里的天空没有乌云,拨开了云雾,车厢里都变得明亮无比。“这样的景色多么美好啊,”她眨也不眨地感叹道,“——哇,是彩虹!”
遥远的天际线上,一道巨大的彩虹正在消逝。很快,这片天地间就再也没有了它的影子。粉绵羊从窗边坐回来,她叹息着,不由得拄起了脑袋。“好可惜啊……”
“不知道帕奥里德先生看见没有。”
那位先生,他能知道它们到哪儿去了吗?绚烂的拱门,很像另一个世界的入口吧,那么漂亮,那么圣洁——粉绵羊可一直都很好奇呢。每当天空出现彩虹的时候,她都在想,“我是不是也可以跨进去呢,出现在另一个神奇美丽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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