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2 / 2)
我赶紧吃口饭,搪塞说:“不是。先生您可以先尝尝这个鱼汤,昨晚上我亲自到河里抓的。新鲜得很,肉也很棒,您肯定会喜欢。”
这时候诺亚也吃完了。他收起自己的碗筷,对我们点头,然后走到灶台前,把碗筷放进锅里泡着。帕奥里德先生则一直看着他。
“诺亚他,不能说话吧?”等诺亚出门后,先生问我,只是语气里有一份肯定。他边喝着鱼汤,边把那半条鱼夹到我的碗里。
我点点头,放下筷子:“生下来时,诺亚就没有声音。您知道的,这里的人们生活很贫苦,连去中域的路费都很为难,医疗费可能整个村子都负担不起。不过我买了几本手语书,现在大家都能用来做一些简单的交流了。诺亚他,多少比以前开朗了些。”
“您知道吗,他跟我说他最讨厌的事就是嘴巴长在了本子和笔上……以后有条件的话,我要带他去中域一趟,即便医院真的不能治好。”
吃完饭后,我开始收拾起来。但是帕奥里德先生一定要做点什么。诺亚进来要帮忙,也被他推了出去。我笑了笑,心里高兴于能和帕奥里德先生一起做家务。只是我感觉,他似乎有什么话想和我说。
锅下面的柴火烧得挺旺的。他说自己走南闯北,什么样的地方都见过,生活过,这里其实还不算太贫瘠。我正刷着碗筷,忽然听到先生问我:
“粉绵羊,你要在这里待多久?”
我看向灶台前面被火光笼罩的人。先生直视着我,神色有些认真,好似在等我的什么决定。我知道他的意思,其实我也会为自己担忧。身体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我看着他的眼睛,笑了笑。“现在还不想走。当时说的是一年,但是,如果允许的话,我还可以呆个两三年。”
帕奥里德先生看了我好一会儿。他往灶里夹进些枯草杆,“粉绵羊,世界上还有许多轴痕山一样的地方。我心里当然赞美你的善良,只是从个人角度来说,我不得不偏于让你离开这里。我喜欢孩子们,也为洛莉和诺亚感到难过……不过,你知道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不会都是好的,也不会总是坏的。”
“先生,我知道。“我说。“世界或许冷血无情,因为它不得不拴住秩序和纪律。虽然起初主要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可在这里的将近一年里,我发现,人与人之间的感情,真的可以改变许多东西。我不知道这样说是否得当,但是我觉得命运也可以更改。只要努力的话,怀揣着这么一份希望。”
尽管毫不起眼,可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在努力——这句话我没能说出口。帕奥里德先生忽然陷入了沉默。火光照耀在他的身体、眼睛。他的目光却并不在灶炉里。
我喜欢把感受藏在身体里,随着成长,藏匿的地方也愈发无迹可寻。甚至于令自己也找不到。这是一个坏习惯,只是,却出乎意外地让人安全。当生命化为个体降临,两个孤独的世界得漂泊多远才得以交融……来到这里,与孩子们相处愈加融洽,我却愈发地清晰感受到,先生和我之间有一层令我只有坠空般无力触及的隔膜。它坚硬得仿佛我粉身碎骨也不足以撼动分毫。
我的背心常常激出汗水。不过,我不会选择对先生说这件事。因为恐惧,我选择逃避。我怕它是真的,它却已经成真了,变成我心脏旁牵一发而动全身的肿瘤。
我在这里是一个全职老师,不过准确来说,我是过早地体会并担负起了全职妈妈的义务和责任。白天除了各种课程,还要起早贪黑地负责孩子们的饮食起居。只不过,把洛莉接到我这儿后,要操心的事虽然多了些,但是生活却反而因为她轻松了许多。
帕奥里德先生给孩子们上起了体育课。打篮球,跳绳,跑步,后面玩起了老鹰捉小鸡,甚至还有滚铁环、弹珠比赛。我陪着洛莉,在小操场边上为他们加油喝彩。不得不说,先生真的很棒。孩子们好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连洛莉也对我不停傻笑着。
她问我能不能让先生留在这里。我也生起过这个愿望。“帕奥里德先生还有自己的事呀,但是他会留在这里一个星期呢。我们好好招待下这位朋友,怎么样?”
“嗯嗯!老师今晚也会加餐的对吧?帕奥里德先生带来的那个棉花糖好好吃,我在想也许可以把它和蒜苗、土豆片放在一起炒呢!”
“……”我说。
“好吧……但是老师可以做一次回锅肉吗?我们都好想再吃一次。味道都快忘记了呢,而且老师,诺亚跟我说他也最喜欢了。只是我们都不敢告诉你。”
每天晚饭过后,我都有爬山的。从山腰沿着蜿蜒曲折的小路,慢慢爬到山顶。山顶上有一座小庙,供奉着一位轴痕山的无名守护者。帕奥里德先生在庙里转了片刻,然后他站在一旁看着我点香祈祷。
很久没有许愿了,但是这次不一样。我悄悄许了一个。我将三柱香插到石像前的香坛上,抬头看向守护者。
“先生,您不许一个愿吗?”
他摇了摇头。“不用了,我的愿望很大呢。”
“可是,守护者多少都可以尽一份力的吧。多一份祝福,就多了一份希望。”我笑笑说。帕奥里德先生却还是摇了摇头,走出了庙堂,站在月色里。我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
小庙后面有一座斑驳已久的石塔。它很高。在爬上旋转塔梯尽头的木梯后,上面有一个小房间,房间外的那一座小阳台,就是我的观景台。
我和帕奥里德先生坐在一起,稍微拥挤了些。我的左手避不了挨着他的右手。传来的温度令我坐立难安,始终安不下心好好欣赏这片夜色笼罩的大地。先生却兴致盎然,和在秋兰镇的摩天轮里一样。
如果您要问我,“粉绵羊啊粉绵羊,你能告诉我,哪里的星空最美丽?”我会毫不犹豫地告诉您,那您可必须亲自到轴痕山来一趟。虽然是在西域邦托地区,很遥远很偏僻,但是,绝对是您在那乌烟瘴气的地方压根想象不出来的壮丽景色。
“粉绵羊,我有点理解这里为什么叫‘天宫岭’了。”帕奥里德先生环顾着天空,忽然感慨似的对我说道。
“是吗?那您跟我说说吧。”我觉得先生不会这么快就晓得的吧。其实这个不难理解,前提是如果是明亮的晚上坐在这个阳台上的话。但是还得一定专注才行的。某些奇怪的问题只有在某个恰当的条件下才能发现答案,这就是我当初的感想。
帕奥里德先生低下来看着我的笑脸:“其实不需要我说的吧。你知道的。”我眨眨眼问他:“不啊,您不说我怎么知道呢。”
“好吧,但万一我说错了呢?”先生不由笑了。他认真地说:
“我的意思是……即便是上神,也会有犯下错误的时候。”
“那您就不需要说了,如果您真的确信我知道的话。”
帕奥里德先生犹豫了一会儿。但他真的放弃了。我拄着脑袋,故意沉默起来。我感觉先生看了我好几次,但我只是一直数着天上有几颗看起来特别闪亮的星星,并琢磨着哪一颗将是属于我未来的栖息地。
“真的抱歉,这么久没有联系。我无法解释什么,但是我很想念你。这是我还可以确信的。”他忽然对我说道。
我依旧拄着脑袋,只是转过脸看看他。他对我撇撇嘴,蓦然一笑。“希望你不会介意。我想我一定错过了许多有趣的事。”
我不由得摊摊手。被提及的话,其实并不想这么容易就原谅帕奥里德先生了。不过这个时候,他挪了挪身体,手臂间递来的温度又让我心神摇摆起来。
我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封以前准备寄给他可还是被自己毁了的信。
然而,心里渐渐开始安慰起自己来。人为什么可以在一瞬间有那么多的念头呢?莫名情绪使然,我酝酿了一下后——竟对他这样说道:
“你可以这样想象:我坐在酒店大厅里,那些衣着华贵、举止优雅的淑女绅士像神奇动物那样偷偷打量我,但我用胳膊拄着脑袋,一动不动;我坐在繁忙的人行道中央,那些形色匆忙、姿态万千的男女老少像流浪汉那样观察我,但我用胳膊拄着脑袋,一动不动;我坐在冰冷无情的海岸上,那些惊涛骇浪、狂风暴雨,像对付顽固不化的礁石那样拍打我,但我用胳膊拄着脑袋,一动不动……‘你为什么一动不动呢?’——假如你打算这般问。可你也该有答案的。因为我也在想你啊。”
我倒不是指望用这首抒情诗打动帕奥里德先生的。正如总有一个时刻你会不受控制的做出某件事,但是,你深知必须得做的话,那就不要再多顾忌后果吧,毕竟再坏又能有多坏呢。当初,我是把那封信烧成了灰烬——果然还是得留着的吧?18岁的时候,我还是那样的崇拜、爱慕着帕奥里德先生。
不过现在,我倒的确说不清是否还有那样纯真执拗的热情了。因为一时半会儿是得不出答案的。轴痕山的生活,的确改变了许多兴许我自己都不曾注意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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