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2 / 2)
我很反对,难免生气。只能说他比我更专注,但在某种程度上,我不比他用心少。就像我爬到山腰,他已爬到山顶,他怎能认为我没有尽全力呢。我跟他说,不能以自己为参照物来衡量他人。
同认为他人“因为没有努力所以活得狼狈”是一个道理。所有人艰辛追求的生命价值,对于整个生生不息的世界来说同样入不得眼吧?有太多太多人对于世界没有清楚、哪怕是丁点的认知。当我在旅行的途中亲眼见到那么多高山和荒野上竟然都生活着那么多可爱的同类的时候,我想的是,在不为人知的他们的一生中,又有多少让人难以想到的精彩故事。
所以我知道的。不亲自丈量到那个界限的距离,便一生被束缚在那个点里。不跳出自己认知里的圆心,就永远看不到广阔无垠的点外。但是,安慰地说,一切事物,只需要有一个闪光的地方,这就够了。我的小说里,有一个地方写得好,就代表多少能得到价值的肯定。我的人生里,有一个点在发光,那么我的诞生就证明了不是为了存在而存在。
帕奥里德先生当然懂这个道理。能否贯彻到每一件事上,却是所有人都不可能尽善尽美的现实。午饭过后,我们漫步到镇中的公园里。之后照常是要在图书馆度过下午。
我们坐在长椅上,望着面前波光粼粼的水面。公园里人影稀稀,风却很大,身后的老树跟抖虱子般,撒下来一片片枯叶。帕奥里德靠着椅背,翘着二郎腿。即便□□上都是落叶,他从一开始就没有再动摇过。
“先生,其实,你也有把其他人看成动物的时候吧?”
小湖对面,一个妇人正牵着小狗在草坪里方便。她叉腰站着,似乎颇有不耐,一直在东张西望地看有没有行人路过。不过,自然没有发现我们。
“不,艾米莉亚,怎么能把人和动物作比较呢。”他反应道。
“嗯,就是这个表情。可事实是,很多人都说众生平等,但一把这些陌生人比作动物,人们的第一反应就觉得这件事是错的,甚至不用判断,人注定和它们不同。同样下意识的还有他们骨子里的优越感。尽管,传统认知也有不可推卸的因素。”
“艾米莉亚,你的话不无偏激。一般情况,人就是人吧。”
“你看,就和在动物园里一样,你同样看不懂这些人的想法,但你知道他们当然是活生生的生物。围绕在自己的身边。假如不能和自己沟通、交流,像‘其它生物’那样隔着一个距离,那么把陌生人比作成千百种动物又有何不妥的呢?根本来说,我们也是由动物进化而来。”
“也许你应该喘口气。我知道你并不是在指责批判什么。”帕奥里德掸走身上的落叶。他点起一支烟来。“曾经,其他的生命于我而言,看到的就像是一具具可移动的幻灯片,每当某个人的身形落进我的眼里,仿佛他们就开始对我的大脑自动释放出他们迄今为止的生命历程。”
他问我知道这种比喻的吧?我接过抽了口,然后踩灭在地上。
“有时候是根据他们一言一行的推测,有时候也纯粹是我的直觉使然。只是,这种超脱世外的视角也抵不过时间的消磨。现在我在意的反而是他们嘴角上遗留的是哪种食物的残骸,这明显比一味自找苦吃要让人好受多了。”
我不禁笑起他来。“所幸先生还没有超脱成神呢。你看我也是这样吗,不带任何感情的话——可笑又可悲的怪胎,孤独又迷茫的喜剧人生?”
帕奥里德转过脸来,不悦地盯着我。一时兴起说说罢了,竟然对我生起了气。我抱着双臂,耸耸肩说辞一番,他才让我保证不要再贬低自己和他。
“先生,我很好奇你的梦想。”
他靠回椅背上:“不是说过了吗?”
“不,以前只是不想多问。”我说。“这次我觉得你该说实话了。你的梦想如果真是那些——为世界作出贡献之类的,那么你就不是我眼里的先生了。”
“你说的很正确,但我说的也没有错。”他蓦然笑着,“梦想从来都不止一两个的,三四个里,也从来不会缺席改变他人和世界的那一个。不过,人最爱的果然还是最关乎于自己的那个。”
“我知道,没有谁真正愿意舍己为人。”我说。
“嗯,有得选择的话,所有人都有糖吃才是最好的。艾米莉亚,其实我的梦想很简单,在一处深山老林里,日出而出,日落而归。种种花,打打猎,和妻子儿女们烧柴做饭,晚上坐在篝火前促膝长谈——就这样了,完美得让人如梦如幻。”
“如果是先生你的话,明明很容易可以做到的。”
他瞧了我一眼,不由地慢慢抬头望向天。“艾米莉亚,就像我刚才说的,所有人都有糖吃当然是最好的。没出航的人向往乘风破浪,而海上的船都想回到港湾——这就是人生了。没有了灯塔,彼岸就是那第二个家。一开始若知道是条不归路,没人愿意出发的吧,就算一起海枯石烂。”
“你的话总让人无法反驳。”我笑笑,“可这次我想证明你错了。”
“我便等着你给我指引一条回家的路。”先生站起来,伸出大大的懒腰:“我知道你不会让我等太久的。向来如此。”
我们边走边聊,不知不觉就到了图书馆。帕奥里德最近一直沉浸在历史往事里,受他的叮嘱,我也会留意书架上相关的文献书籍。我们灵族的历史一千多年,可有文字记录的也就九百多年罢了。有研究意义的古史书籍非常难寻,它们从没有被统一的收藏起来,星罗棋布地散落在每一个地方,如今更是被政府查毁得所剩无几。
搜寻良久后,我坐回帕奥里德身边:“先生你看下这本。”他接过去,翻了翻,脸上的表情如预料般逐渐严肃。“这个名字我还记得。原来她是这里的人。”
“赫斯提亚——女作家吗?”
“嗯,是作家,也是位可敬的英雄。她在东域曾组织过一场反抗政府的运动,不过后来忽然就销声匿迹了。”先生回忆说。“有人传言,她曾出现在远方战争的深处过。再后来就什么消息都没了。她的很多著作被政府雪埋得一干二净。”
我接过书来。摸着这个名字,却没由来地陡生感伤。
“很多人一直都活着的吧,活在书里,其实他们根本就没有离开。有时候我想,也许这才是最聪明的,用这种方式实现了生命的永垂不朽。”
帕奥里德拍拍我的肩膀。“艾米莉亚,没有谁是真正死去的。忘记也好,时间也好,既然来过了,每个人都曾改变过世界。一棵草,一块石,世界还在,人就还在。”
“真的吗?即便是某个毫不起眼的人……”
“每一个灵魂都是,会在某一处再相遇的。”
——厌倦的得到新生,放不下的再续前生。这句古语出现在我眼里。“先生,你说世上真的有轮回么?”我问。他看着我的脸,又盯着我的眼睛,告诉我说:
“即便上神可以毁灭世界,也撼动不了轮回。我反正是这么认为的。”
先生他看书从来是一目十行。我也独自看了会儿这本书。不过最让我感兴趣的却是书中着重描述的两种美食,“汤圆”和“饺子”。我倒是从来没吃过的。有点像煎饼果子那样是包馅的,既然是华夏地区的特产,那郑先生的餐馆应该是可以问他能不能做出来,尽管他的菜单里没有这些。
我跟帕奥里德这么一说,他并不在意地点点头。把书放回图书馆的角落里时,馆长爷爷正在这儿整理书架。我们彼此看了一眼。我将书小心翼翼地塞进缝隙时,他忽然抬起腰来,问我说:
“——这书怎么样?已经很少有人能注意到它了。”
“写得很棒……美食啊等等。”我迟了会儿答道。“我朋友说作者是一位可敬的英雄。老爷爷,您知道她吗?赫斯提亚。”
“是的。”他站直身子,“年轻的时候我也喜爱过文学。赫斯提亚女士几乎是所有学者的偶像。那时候,她在华夏地区家喻户晓。”
我意外地看着他,“您知道后来她怎么样了吗?”
老爷爷看着那本书。“有人说她被政府秘密抓捕了,有人说她被人暗杀了,也有人说她寻找失散多年的亲人去了……还有人说,她受上神的赏识,飞升了庞克雷姆神殿。”
我点点头,不禁百般思绪。世上真的有上神吗,应该是的,只是没人知道。
那个星期日,我们从大德镇向北出发。往凤凰城行驶的道路宽敞而明亮,依山傍水的景色时常令我们生出惊喜。我又跟先生说起两年前自己的那趟行程来。
“等我穿好衣服,赫然发现河面一片白茫茫的迷雾,连帐篷上都是满满的露珠。我呼吸着空气里的清冷,有那么一瞬间也分不清身在何处。我踩了一脚泥巴,先走到河边查看了那个鱼笼,期望有所收获,其实我心里也没普,然而拉上岸后等待我的果然是一包泥水。我一生气,差点没把它丢进河里,尽管我还要拿它来装帐篷……”
帕奥里德忍着笑了好一会儿,他十分理解我的心情,毕竟谁都不喜欢干粮的味道,这也不关乎于他喜不喜欢吃鱼。他还说埋土里焖烤的话真香,撒点盐糖。但他的烹饪方法明显是老猎人的专属,我是很难有那个心思的,为了食物。
我把手拄在车窗边,喝了些水,驮着难得的悠闲继续说:
“在山腰上搭起帐篷后,天色已经渐渐昏暗了。回到帐篷,我脱下衣服刚躺片刻,山里忽然就刮起了大风,呼啸作响的,像一场磅礴的交响乐。我闭目倾听了好一阵子,待风过去后,毛毛细雨就开始滴落下来。入夜后,我依旧是时睡时醒的状态。倒不像是容易被惊醒,也许是被睡袋热出汗来粘醒,也许是其他什么未知的因素。索性这样的失眠都持续不了多久,毕竟白天实在太累了。”
“艾米莉亚,没有人会选择负重自身五分之三来徒步的。”先生说。“我知道,只是当时我觉着可以应付,似乎什么都阻挡不了我。如果当时你有看到信的话,应该也劝说不动我的。因为我知道生命中必然有个关卡得靠自己迈过去。”
然后,我也跟帕奥里德讲了那件窘迫的事儿。本来是小雨绵绵的,晚上也没听到什么动静,第二天清晨起来上厕所时,却被疯狂涨起来的河水吓了一跳,赶紧擦屁股埋坑回帐篷里收拾东西。本来还打算在那个几乎干涸的河道里待几天的,因为河道中央有一块大岩石,在那儿看书真的极好。最后,自己还是在那片塌方石流的掩护下原路爬回了公路。
我暂停了好一会儿,正准备讲些其它的事,但当窗外又是一片黄色海洋的时候,我却忽然想起一张脸来。帕奥里德问我是谁,能让我露出深思的神情,我笑笑,看了看他,然后又望着对面山上的那片片油菜花。
“那时候,我正在路边看山谷里盛开的油菜花。有辆越野车从我身边驶过去,毕竟余光还是能看到的,它停了下来,我看到一位女士正通过后视镜看着我。听到后面车的喇叭声,那位女士提速离开了,不过在前面的弯道那儿,她调个头回来,又停在我的对面——我是有这样的预感的,所以一直看着那位女士回来。”
公路下的河流里,两艘皮划艇乘风破浪。几个男孩子即便奋力划着船桨,但在那湍急的水流里还是显得力不从心。画面一闪而逝。我的视线再次回到对岸山坡上。
“车窗落下来。她消瘦的脸憔悴又沧桑,面无表情地看着我。那是一张很悲凉空洞的脸庞——让人不能怀疑她下一刻就会死去。我刻意对她露出笑容,她没有任何反应,看着我像在看一道空气。没一会儿,她就再次调头离开了。我只是觉得,在那样鲜光亮丽的车壳里,她却是那样的失魂落魄。现在也会觉得不可思议。”
我问先生,他能否理解些什么,尽管我有所答案。“粉绵羊,我可不能。”他握着方向盘,转了个弯,摇摇头说。“妄自猜测的话,便会曲解太多事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我恨恨地刮他两眼。同样的,我也反驳不出什么。
“当人们想要理所当然的捡起什么来时,才会发现那绣花针其实还在地板上。即使几次弯腰屈膝,许多人也未必得以捡起它来。”过了会儿,帕奥里德说道。
我不禁揣摩起其中的关系,他接着对我笑笑:“不留心的话,用眼睛也不行。”
在窗外晴朗一片的时候,我开始昏昏欲睡。我曾问帕奥里德,“你最不喜欢做什么事?”他想了想,淡然地说,“要说最不喜欢的话,我想是睡觉吧,毕竟还是要醒的。”
我不由得莞尔一笑,看着他问道:“这么说来你最喜欢的就是睡觉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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