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梦三生(四)(2 / 2)
花小肆坐在地上,靠着美人榻,缓缓开口。
“那我得喊你一声花神姐姐。”颜若轻轻笑起来,“还是花神妹妹吧,我都快老了。”
当一朵花老了的时候,离死亡也就不远了。
就像怀梦仙草一样,当它因为一场噩梦成真而枯萎时,离死亡也就不远了。
“你不去窥探梦境的真假,可以永远年轻漂亮。”花小肆轻轻地说着话,像溪谷里缓缓流淌的河水。
颜若眉头皱得越紧,将手里的怀梦草也攥得越紧:“可是谁能永远活在梦里,我们不能自欺欺人一辈子,把发生过的事情都装作看不见。”
“你为什么这么想知道真假,”花小肆叹气,“在梦里,和你爱的人在一起,没有杀戮,没有仇恨,不好吗?”
“你是不是没有爱过一个人?”颜若攥着愈发枯萎的怀梦草,“你要是从一个人的年少爱到他的垂暮,便会知道为什么了。”
“我……没有爱过任何人。”花小肆答道。
“听阴哥哥啊,”颜若说这话时,眉梢眼角都笑起来,“我第一次遇见他时,他正站在油菜花田里蹦蹦跳跳,我当时觉得很奇怪,世间赏花爱花之人众多,却极少有人喜欢油菜花。”
“我便与他搭话,问他为何喜欢油菜花,他说冥界只有黑白二色,他从来没见过如此明艳的花。”
“他说他要去跟农家学学怎样种油菜花,我说种油菜花倒不难,难的是冥界那阴森的地方,油菜花无法生存。”
“他非不信,结果灰溜溜地跑回来了。我就笑他,不是早说了嘛,冥界是开不出什么花的,不过你要是随我行走江湖一趟,我就将让冥界开出花来。”
“他好歹是个冥界少主呢,我这样逗他,他还相信了。”颜若笑出声来,“然后他就跟着我,我俩在百越地区驱恶鬼,在江南赏花,在大漠种树,他每天都被我欺负得半死,临了还要背着我回家。”
“他真诚、善良、对万物充满爱心,我当时想,回到族里我要去跟娘亲说,我想跟着这个人回家,当然,如果他也喜欢我,跟着我回家也可以。”
“到那时,冥界一定就不会只有黑白二色了。”
那个时候,我只是我,他只是他。
爱情在荒野里敞开,哭笑都只属于心上人。
可很多故事,往往只有开头是幸福的。
颜若说:“冥妖二界开战后,我也并没有因此而不喜欢他。他有勇有谋,光明应战,他镇守着全冥界的荣耀,所以无论输赢,我都钦佩他。”
“可是,在梦境里,我恨他。”眼泪顺着她的眼角淌下来,“我更恨我自己,把他逼得屠戮同族,弃整个冥界于不顾,把他逼得不顾凡人生死意愿,只为造就这么一场囚禁之梦,他变得阴沉、狠佞、偏执,把整个酆都当做他的牢营。”
我可以接受我的死亡,我的衰老,却不能接受因为我,而变成这般模样的他。
“所以,是时候结束这场梦,让所有人都清醒了。”
“谁都不能破坏我的梦!”
轰的一声巨响,只听药阁大门被震飞,药阁外的所有人在顷刻间灰飞烟灭。
印儿和北浣溪两人摔进屋子里,齐齐口吐鲜血。
花小肆瞬间站起来护着身后还未清醒的颜若,她看了眼地上二人:“颜若还在跟自己的意识挣扎,还没做出决定,不能让他将人带走!”
北阴大帝双目阴沉地立于空中,身上衣袍在风中飒飒作响:“我本放了你们一条生路,你们却执迷不悟,非要破我梦境,那便别怪我手下不留情。”
“你们留下。”花小肆说完,便飞身立于空中,怒视北阴大帝,“梦境破不破取决于颜若,我们只是让她看清楚,看明白一些真相!”
“她明白了就不会留下了。”北阴大帝抬起眸子,双目通红,“四季女神?梦神都是我的阶下囚,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跟我叫板。”
只见北阴大帝双手黑光笼罩,
直冲花小肆打去,花小肆掌中亦是灵光大现,毫不回避地直接迎击。一黑一粉两道冲天光芒,将整个梦境震得剧烈晃动。
然而北阴大帝明显势占上风,只听他轻蔑地哼了一声,下一秒便有一双白骨利爪破土而出,拽住花小肆的双腿直接往地面摔去。
“砰”的一声,直教落地之人浑身发颤。
空气中响起一阵又一阵“咔嚓咔嚓”的骨头碎裂声,白骨利爪锐不可当地朝屋内众人袭去,然而奇异的是,白骨利爪却在快破门时停在了半空中,摇晃着手指转向北阴大帝,晃动了三下,像是摇头。紧接着,便飞速地潜入地下。
印儿喘着气,一脸慌张,刚刚那是怎么回事?
北阴大帝看见印儿手腕上戴的三生绳,眯起眼睛:“冥界保护之人?”
“我不杀你,你且让开。”
印儿回头焦急地看了一眼颜若,又转头盯着北阴大帝:“几百年了,你怎么还放不下,回头吧。”
“梦神若灵力不支,你是不是还要赶活人进来,还是打算杀了梦神?”印儿皱着眉头,“颜若,不想看到你这样。”
“梦神该死!”北阴大帝怒极,冷笑,“你既不走开,就别怪我连你也杀。”
话音刚落,便见北阴大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进来,只见他的玲珑塔在顷刻出手,将光芒乍起的碧心滴压了下去:“没人告诉过你们,主人可以增强灵器吗?”
印儿被北阴大帝掐着脖子从空中摔下,浑身疼痛不已,然而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她的两只冰火灵狐从身后跳出,飞扑到颜若身前。
“地狱无门你自来投,灵狐湮灭,你是想魂飞魄散。”
北阴大帝沉下眉眼,几乎是汇聚了全部灵力,就像几百年前杀死“颜若”时那般,用力一击:“我给过你机会的。”
“听……听阴哥哥。”
不知道何时苏醒过来的颜若张开双臂挡在两只灵狐身前,鲜血从她的嘴角溢出来,她有些站立不稳。
“阿颜!”北阴大帝睚眦欲裂地看着快要倒下的颜若,近乎疯狂地扑了过去,“阿颜!阿颜!”
他一声声地,歇斯底里地喊着,可是怀里的人,这回真的像个破娃娃,无法动弹了。就像几百年前那样。
“听……听阴哥哥,你在吗?”颜若的手里还攥着已经枯萎了的怀梦草。
“我在,阿颜,你不要死,我求求你,我没有机会救你了,我怎么救你,我怎么救你!”颤抖着的北阴大帝满手鲜血,“都是你们!都怪你们!”
他大吼着、怒视着从地上爬起来的三人。
“都怪你们,都怪你们,”他止不住地掉眼泪,声音几近沙哑,“都怪我。”
“听阴哥哥,带我回家好吗?”颜若吐着血,眼泪顺着眼角落进北阴大帝的手掌里,“你,在大漠,说要娶我的,昨天,我跟了你,今天,你带我回家,好吗?”
“我不喜欢这里,我,想跟你回冥界。”
北阴大帝没有说话,他只是抱着颜若哭,颜若咬着牙,攀着对方的肩站起来,她颤颤巍巍地拉着人往外走:“那……你跟我回花族,我,我们离开这儿。”
她每走一步都像要摔倒,可她固执地推开要抱她的北阴大帝:“我,带你回家,我带你回去。”
整片暗夜之境开始剧烈抖动,像一面镜子摔在地上,开始一片一片地破裂开来。
玲珑塔在“轰”的一声中,忽然破碎。
印儿、花小肆和北浣溪看着走远的北阴大帝忽然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怎么……怎么回事?”印儿转头看
着一脸平静的花小肆,“这是怎么回事,北阴大帝,死了?死了?!”
花小肆看着颜若终于支撑不住倒下来,与北阴大帝躺在一起:“你看,地上流的血,像不像一朵花。”
花瓣细长,花朵血红妖娆。
“嗯,死了,去找麒麟大人吧。”花小肆攥着手中梦灵给的钥匙,头也不回地往散落的碎片外走去。
没人知道,花妖王是不允许爱上别人的。成为花妖王的人若与喜欢之人灵肉厮守,两人便都失去了活的生机。这是第一任花妖王和第一任冥王在佛祖面前起的誓,而冥界永远不开花。
每一个成为花妖王和冥王的人都知道这个誓言。颜若告诉她,其实这几百年来,她早就猜到了,可她总不愿相信,等怀梦仙草告诉她时,她便不想再装傻了。
佛祖常说:“假使经百劫,所作业不亡,因缘会遇时,果报还自受。”
可前人的纠葛报在后人头上,不知道这算什么因果。
地府深处,小孩手持骷髅权杖立于黄泉路上:“司簿,冥界开花了,红色的。”
“恭喜冥王大人。”司簿叫他冥王大人,冥界真正的主宰,再也没有什么北阴大帝。
“可这黄泉接引之花,无一朵为我而开。”小孩步履瞒珊地走过奈何桥,回到阎王殿,“你说她得等几千年,才会重新有一个裘听阴从她身边路过呢。”
“可惜,小狐狸这回看不见萤火了。”
暗夜之境中,花小肆领着两人来到一座木屋前,屋里的木床上,红衣女子正睡得安详。
花小肆将她抱起来,一言不发地往梦境之外走。
“印儿姐姐,你看什么呢。”北浣溪碰了碰望着花小肆背影出神的印儿。
印儿低头笑了下,回头望了一眼木屋和远处巍峨延绵的山脉:“没什么,我们走吧。”
原来这里是阴山脚下,是她将她带到人间,故事开始的地方。那一天,她小心翼翼地推开木门,听到躺在床上,她朝思暮想了千年的姑娘,喊了一声“天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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