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山（二）（2 / 2）

东甘静静地盘坐在老者对面，始终低头盯着那一根莹白如玉的弦在老者枯瘦的手指下拨来划去，忽快忽慢，忽近忽远。</p>

时光仿佛在回溯，弦音铮铮入肺腑、侵骨髓。仿佛听见了月光盈盈潺潺的倾泻之声，远山漠漠呜鸣之声，其间糅杂着裂石之音，振翅之声，兽蹄之音，以及千里之外的梵音靡靡……</p>

“弹一曲。”老者将丝桐推至东甘面前。</p>

老者手指离弦的刹那，指腹下的弦眨眼消失。</p>

东甘只得自己试着抓了一根，反反复复，像个小傻子似的在虚空里抓了十几次才抓到一缕。</p>

又是几十次的搓线成弦，东甘有样学样地将弦的两端卡在有莲花纹的卡槽内。</p>

指腹甫一摸到绷紧的弦，低低的弦鸣声自指腹与弦贴合的地方飘出，其后指腹每挪一寸，音调都略有不同，再换做其它手指按在同一个位置，其音调截然不同。东甘就稀罕这些新奇玩意儿，一直调音奏曲，直至一首熟悉的曲调自指腹间流出。</p>

“看来是没忘干净。”老者欣慰地眯眼遥望着月亮，粗糙的枯手捋着乱糟糟的胡须。</p>

东甘并未接话，他也觉得这段旋律非常熟悉，仿佛曾经弹过不止千遍。</p>

老者微阖双目，稀松的眼皮又耷拉了下去，他偏头用耳朵凑近月桐，一缕枯发从他额前掉落浑不在意，满面陶醉地用手指在膝头敲打着。</p>

东甘忽觉这人外表与他的性情不大相符。</p>

电光火石间，眼前的场面一晃忽地变了模样！</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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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怎会有我这般俊逸无俦的人，哈哈哈哈！打从今日起，本神名唤无俦！”说话的男人的确长着一张俊俏的脸，身姿挺拔，气度非凡，尤其是那副自恋自傲的神态，当真没人能比得上。</p>

“咚！”一颗不长眼青果在他活落时，毫不留情地砸到了他英俊的后脑勺上。</p>

“哈哈哈哈无俦听着怪，改叫吾丑吧哈哈哈……”说话的人坐在男人身后一颗长满青果的大树上——那是一位面容稚嫩的男孩儿，男孩儿一席红衣，虽稚气未脱，但已经出落的十分俊美。</p>

树上树下一对比，可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p>

此话一出，长满青果的树遭了殃，在俩人打架时青果簌簌落了一地。打完架候，一大一小两个臭美猴人手一个酒坛子将青果装进坛中，而后灌满美酒，封盖后将酒坛埋在了半山腰的木屋后面。</p>

“我和他在红莲池畔埋了十几坛莲花醉，改日拿你的青果酒来换。”红衣少年躺在青果树杈上翘着二郎腿，叼着草杆跟树下照镜子的臭美男人谈条件。</p>

“你？哼，你不捣乱就好了，怎么好意思说……”</p>

“哎！我这跟你好商好量，刺我是吧，来呀！再打一回！”</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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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甘猛地闭紧双眼，再睁眼面前依旧是眼皮稀松、蓬头垢面的枯瘦老者。</p>

“无俦……”他轻唤道。</p>

陶醉听曲的老者猛然抬头看向东甘。</p>

东甘手下力道蓦地加重，弦铮然一声碎成万点星光。星光如倒流的雨，流向夜空。</p>

“……即已想起本神名讳，可想起此曲是作何用的？”老者眼中的错愕和惊喜慢慢收敛，将琴板收回置于膝上。</p>

东甘根本没想起来，他的思绪还陷在刚才的幻境里，一时间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和老者满是褶皱的脸，他竟分不出孰真孰假。</p>

“腾天歌，龙凤引魂升天阵的阵眼。”一道低沉浑厚的声音从东甘身后传来。</p>

东甘收回僵住的手，回头便见烛照从林中款步走来——他脱掉了重铠，着一身玄色束腰长袍，袍底依旧是盛开的红莲，哪怕看几回，东甘都觉得看不够那些烈焰般的红莲花。</p>

“原来叫腾天歌。”东甘神情微怔地嘀咕道，“腾天？龙凤引魂升天？何来龙与凤，大灵主说自百年前龙与凤就消隐了。”</p>

老者呵呵笑了两声，“引魂升天自不必真龙与真凤，更何况这阵法引来的龙与凤乃天地伊始的阴阳两气所幻化的龙与凤，岂是寻常龙凤可比的。”</p>

东甘慢慢张大嘴巴，不敢置信地看看烛照，又搓了搓发烫的指腹。</p>

他到底弹了一曲什么？</p>

真的有能引魂升天的曲子吗？</p>

可他就算不信眼前的老头，也该信烛照所说的话。</p>

“这曲子，好些年没听了。”老者颇感欣慰。“只是……”</p>

老者话未说完，只见夜空中忽地爆开一朵拳头大小的光影，那是无尽山外罩着的大结界被攻击造成的炸裂。</p>

之后，天穹的不同方位分别炸开几朵光影，不需几息工夫又都消失。</p>

老者神色倏然间凝重起来。</p>

东甘疑惑地看天，看烛照，老者。有点懵。</p>

“是我大意了，刚刚叫这曲子摄去了魂，眼下这曲子只怕是已经传遍六界内外了。”老者叹气道。</p>

东甘更加疑惑了，这里不是无尽山吗？</p>

无尽山比他们四象山隐世隐的还要彻底，他在山中弹月桐，六界内外怎会听到？</p>

哪来那么多耳力过人的妖精？</p>

烛照见东甘不解，于是道：“兽尸渊入口的结界虽封了，但六百年一遇的帝流浆与无尽山一起现世实属难得，如今无尽山少了一层庇护与四象山现世时一般。腾天歌本就是上古神曲，其音难藏。觊觎的人如三界河中的红鱼。概因为当下的六界内外依旧残存着上古遗留下的半神半妖、半神半魔这类的半神之物，寿数将近既不能升天封神亦不甘心堕入六道轮回此后一世不如一世，故而都在找寻上古遗留下来的升天、封神的阵法。如此，此曲一出，必成众矢之的。”</p>

东甘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接着抬起另一只手“啪”地抽在弹琴的手上，又惹事了吧，哎~</p>

“那些半神之物会攻进无尽山吗？”东甘问老者。兽尸渊虽是无尽山的门，但毕竟不是无坚不摧的门。</p>

“哼，这里岂是那等俗物随意进出的地界！”老者忽地厉声道，干枯的老手一挥，原本像放了烟花夜空立即安静下来。“如此一来，很长一段时间你都不必出山咯~”</p>

东甘嘴角一抽眉毛当即倒竖起来，心道，老头你故意的吧！</p>

老头两手按着膝盖，颤巍巍起身，随后双手背在身后笑呵呵的走了，那副表情要多幸灾乐祸有多幸灾乐祸。</p>

“他这！”东甘气鼓鼓地指着老头的背影：“他是故意的！”</p>

烛照抓抓他发顶，心道，就你傻看不出来。</p>

东甘气到张牙舞爪在烛照身上刨了好几下：“你说话！”</p>

烛照叹气道：“想出去我陪你，但在那之前，先要重塑灵身。”</p>

一提到灵身，作为一只刚有点生气的小鬼，东甘立时憋了。自从出了四象山，这一路怎么就没遇见俩好人呢？唯一一个好人，他仰头瞅瞅烛照，对他是挺好，就是每次都得讨点好处费，浪得不行不行的！</p>

自这日后，东甘开始了重塑灵身的日子。</p>

日日泡山中的池水，据说那池水可以让他几近枯竭的灵根起死回生。可他怎么看都觉得就是一口温泉，而且是忽冷忽热性子不太稳定的温泉。泡完池水后还要跟老头上山采药、下水捉鱼；回来后要么是砸药汁装瓶，要么制成药丸装罐，还要记住药单配方分门别类。</p>

自那以后东甘的日子过得堪比长了三头六臂的打杂仆童，忙成嗖嗖转的陀螺。</p>

山中无甲子，山里不过三冬两夏，山外已过了三十个冬二十九个夏。</p>

一行人乐得在山中修行，只有东甘觉得被使唤得了无生趣。</p>

以他的性子，乖乖地干上两日之后便会跑去山中肆无忌惮地撒野三日。如此这般，还要多亏有烛照日日陪他左右，然后隔三差五在去捉弄捉弄十八鱼和商羊，这日子才算好过不少。</p>

在山中这段时日，东甘发觉药老头每过二十几日便会背着一篓子药瓶、药罐下山一日——清早太阳将出时从山中一处混沌印中进入，傍晚在从混沌印中出来，这一日应该是去了什么地方。</p>

东甘好奇的不行，成天撺掇烛照、撺掇自家师父跟出去看看。</p>

这一日，也不知是药老头特意没关混沌印还是忘了关，总之东甘总算等到这一日，说什么都要跟出去看看。</p>

于是，就这样，东甘拖家带口，撺掇十个人一起尾随老者进了混沌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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