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山(六)(1 / 2)
无尽山中老木屋西侧的小木屋里,东甘侧躺在床上睡得口水积在嘴角,两颊微红。</p>
烛照倚靠在床头垂眼看他,手掌拍抚时偶尔发出一两声梦呓。他笑笑将薄毯拉过一角盖在东甘肚子上,又低声对门帘下一排滴溜溜转眼珠的地精道:“看着他。”</p>
门槛外一排成天不是在院子里盗洞就是跟着东甘满山撒野的山精,一听有任务立时瞪大黑豆眼,随即郑重点头。结果下巴太短又齐齐磕到门槛上,于是一个埋怨一个地互扇后脑勺。</p>
这群地精常驻药老头的院子里,成天不是打架就是盗洞。自从东甘一行人来了以后,它们终于找到了第三件事做——跟着东甘漫山遍野地撒野。只要东甘前脚迈出门,山精后脚就成群结队地跟上,自发且自觉地做他的小狗腿子。</p>
烛照大步从山精头顶迈过,一只胆小小山精吓得嘭地一声原地炸出一小朵蘑菇云,听见脚步声走远,又嘭地一声变回原形,心有余悸地吁一口气。</p>
山精是山中精气所化,体型圆胖,一身土灰短毛,四爪极短,头顶一簇白毛,两只黑豆眼,两颗大板牙上两撇雪白八字胡。最大的只比门槛高半头,于是可想而知这群圆咕隆咚的小玩意儿费劲吧啦地爬门槛再排排站在床下盯住他们的目标任务,是怎样一副让人笑喷饭的场景。</p>
烛照寻着清苦的草药味,在老木屋后院的古桐树下找到了药老头。</p>
青石搭成“口”字型的简易炉灶,撤掉风口这面的石板搭在顶部,下面燃烧着劈柴,石板上面则烤着半干的药草。</p>
药老头坐在石灶前,一手往灶里添柴,一手抚弄着膝上的丝桐。琴声断断续续,很是晦涩。烛照听出来,他在弹东甘擅长的那首腾天歌。被世人奉为腾天神曲的曲子其实只完整地出自于一人之手过,其余效仿之人无一能成功。</p>
琴音忽地破碎,如猛然间掉在地上的瓷盏。</p>
“凡人寥寥数十载,命贱如蝼蚁,但凡是个有点修为的精怪就能将成百上千的凡人置于死地。”药老头的话参合在破碎的琴音里。</p>
烛照站在他身后不远处,没接话,却知道他是在说今日所去的人界。</p>
“‘生’于凡人是恩赐,上天的恩赐,‘死’于凡人是命运,躲不过的命运。”琴音戛然而止,药老头幽幽道。</p>
“草草一生忙着生、忙着死、忙着繁衍生息、壮大族群。有时不解他们何必活一回?有时又艳羡他们何其有幸活这一回——短短一生几十载须得体味多少神与仙也躲不过的七情六欲,更遑论生老病死。有时想想,不如投胎当个凡人,痛苦不过几十载,忙碌不过几十载,籍籍无名也不过就那么点时日。”</p>
烛照呼吸一滞,他竟从这老头语气里听出一丝生不如死的苦楚。</p>
“我早就不记得自己寿命几何,想来你也没数过。你说,我们这种神活着的意义何在?”</p>
“等他,”烛照道,“有朝一日一起回红莲池畔。”</p>
这是他心心念念百年的愿望,只此一个再无其他。</p>
药老头忽然大笑起来,仿佛听到了什么无所顾忌的童言稚语。</p>
“深更半夜不睡觉,跑后院来干嘛?”药老头收起笑脸,立刻恢复平时刻薄语调,“睡不着过来干活,还有一堆草药没烘干……”</p>
烛照打断药老头,“大天劫是应在他身上的天劫?”这个疑问早已在他心理动摇,站不住脚却又想不通。</p>
“这事儿休要再问我,我与他有言在先据不透露半点‘前因’,至于‘后果’,眼下你与他已经在这‘后果’里了,多说无益。我应了他的血誓,如今这幅模样都是被那臭小子的血誓反噬,我容易么!”药老头暴躁地拍着琴板。</p>
烛照相信药老头这句话是实话。怎么说也是天道的亲儿子,怎地无尽天的主人就郎艳独绝世无其二,无尽山的主人却是个形如枯槁、邋里邋遢的糟老头子。</p>
两人的容貌反差如此之大,他先前只以为是这老头好这一口,没成想是幽荧强给老头下了血誓。普天之下也只有幽荧能把这老头坑成这幅人鬼莫辨的德行。</p>
他面露歉然,拱手道:“待他归来,必然会解了这血誓。”</p>
药老头气鼓鼓地哼了一声。</p>
“如若我没猜错,所谓的前因你虽不能讲与我听,却可以讲与世人听,”烛照直起腰道,“尤其善待人界。为何?。”</p>
无尽山中的混沌印,一头开在无尽山,另一头却直抵人界。这种厚爱可谓是史无前例独一份。药老头如此关注人界,以他居高自傲的秉性原因不出其二,一是为了自己,二是为了幽荧。其他人根本撼动不了他分毫。</p>
药老头转头吹胡子瞪眼地怒瞪烛照好一会儿才泄气塌下肩,表情略显惆怅。</p>
“我始终不信他所选之人,尤其在你助长妖族之势的那段时日。可他一口咬定‘你有你的道理’。后来证明你的确有你的道理,洪荒天庭的全胜时期如今六界内外无人能出其右!”药老头倏然上扬的语调里藏着半分怒气,“但你又将他置于何处?!”</p>
烛照回忆往昔,一时间被问得怔然发愣。良久哑口无言。</p>
置于何处?</p>
心尖儿始终是他一个人的。</p>
“洪荒时期,六界内外有妖族没挞伐过的地界吗?世间万物生灵于满天妖神不过是蝼蚁与蜉蝣。”药老头垂下稀松眼皮,嗤嘲道。</p>
“四神兽归天,四凶兽杀得杀,困得困,这世间我与他同生、同姓,他性情虽恣意洒脱,却也最是护短护亲。倘若他一心要护着谁,哪怕天地倾覆他也是断不会改变想法,我之所以这么做,也是怕终有一天,他陷入无限轮回再也回不去无尽天……”</p>
话音戛然而止,烛照屏住呼吸。</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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