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玧归国(三章合并)(2 / 2)
翌日,凌玬精神奕奕地先起来了,一面在宫人的伺候下穿着鞋一面童心未泯地扭过身去轻轻捏住凌玧的鼻子。
凌玧于梦中蹙眉挣了几下,没挣脱终于迷迷瞪瞪醒来。
“大兄,晨安!”
凌玧看着这小子纯洁无辜的顽皮笑脸,起床气一下涌上来,抬起一脚就踹在他屁股上。
一旁侍候的宫人们吓得立刻跪了一地。
凌玬略一怔愣就想明白了症结,红着脸摸了摸鼻子,“我我又蹬被子了?扰得大兄没歇好吧?”
凌玧瞪着他,恨声道:“不长进!”
凌玬一大早挨踹挨骂,不但不恼,反而乐得跟吃了蜜蜂屎似的,亲自捧了热毛巾殷勤地要伺候凌玧,心想这也就是大兄睡迷糊了才能这么不见外,嘿嘿……
张冬和雪兔捧着今日的膳牌进来,正好瞧见看着这副场景。
“哟,陛下,他们这都是怎么了?”
凌玬这才看到跪在地上的宫人们,忙摆摆手:“没你们事儿,都下去。”看到张冬雪兔疑惑的目光,凌玬这才不好意思地一笑:“昨晚我闹腾,扰了哥哥的觉,大兄教训我来着。”
看着他那一脸满足的笑模样,张冬终于没忍住,趁他眼不见时冲挤眉弄眼地雪兔做了个“贱骨头”的嘴型。
早膳用毕,凌玬要亲自送凌玧去东宫,让凌玧拦住了。
“陛下不可耽误了批奏章。明日还要临朝听政呢。”
凌玬想了想,也没坚持。“也罢,一会儿我叫人接大兄来一起用午膳。都忘了跟您说,五姐的儿子无期从幽国回来了,今天休沐他能回宫,待会吃饭时就见着了。”
凌玧再一次踏足东宫,这个他以为今生都不可能再见的故居。
凌玬说的一点不错,这里的一草一木都还一如从前,到处都打扫得干干净净,仿佛它的主人从未离开过。
凌玧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径直走进从前高氏的卧居。
凌玧闭上眼,总觉得仿佛还能嗅到高氏气若幽兰的芬芳,就像一株在夜里静静生长的薄荷草。
他忽然想到,高氏有一个从来不许他踏足的小书房,每当他软磨硬泡想去瞧瞧的时候,一向柔和随意的高氏总会坚决反抗:“殿下,即使是夫妻,也得给彼此一个小小的角落来藏些小秘密。殿下是大丈夫,总不会不给妾这样的小女子一点尊严吧?”
好奇心前所未有地涌上来,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奔进那个小书房,四处寻摸一遍,看到一个精致的藤箱,还上了锁。
三两下撬开了锁,凌玧终于打开了这尘封多年的秘密——
很多很多卷书,全是高氏的手笔。每一卷书都是一部稀奇古怪的传奇话本,有的缠绵悱恻,有的波澜壮阔,有的甜蜜温柔,有的伤感悲凄……
只是,它们的男主人公,永远是个长身玉立、眼如桃花、生着泪痣的俊朗公子。他有着最渊博的智慧,最充沛的勇气,最温柔的心胸。他的眼睛像星辰一样明亮,他的笑容如冰山脚下初融的涌泉……
万丈红尘,茫茫人世,他是最好的男人。
凌玧足足看了两个时辰,待他抬起头,忽然瞧见铜镜里自己泪流满面的一张脸。——眼如桃花,生着泪痣。
“我没有那么好,高娘……”
他一面压抑着悲声一面抖着手去收拾书卷,结果越慌越乱,不慎碰翻了箱子,书卷散落一地。
一只小小的竹笺掉了出来,上面的墨迹最新,想来是她最后一次书写。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战机】
午膳席上,凌玧果然见到了无期。
从第一眼起,凌玧就感觉这孩子生着一双幽深逼人的眼眸,仿佛对周遭一切都是那样的冷漠无情,唯独在面对凌玬时那样的神色才会消失不见,眼中才有了一丝暖意。
凭直觉,这孩子有着极其危险的气息。
“无期,快来!这就是你大舅父!舅舅和你说过很多次的……”凌玬全然未察觉他们二人之间的暗潮汹涌,只是满心欢喜地拉着无期过来拜见凌玧。
无期没有下拜,只是拱手施了一礼:“见过定王殿下。”
凌玬一愣,立即皱了眉,“这什么礼数?”
无期振振有词:“当着陛下的面,臣不可跪拜他人。”
“胡闹!”凌玬有点火了,“这是家里,朕让你给你大舅父见个家礼,你别扭什么?”
凌玧连忙止住皇帝:“陛下,赵公子也没错,天子无家事……”
不是错觉,当他说到“赵公子”时,无期看他的目光几乎有一种恶狠狠的仇视。饶是凌玧久阅世事,也不禁为这小儿一个眼神而浑身发寒。
眼见凌玬满脸不悦,无期咬了唇一跪一肃,“陛下,今日军中还有事,臣先请告退了。”
“你等等!你给朕站住!”
无期压根不理会,扭头就走,越走越快。凌玬心里大急,他最清楚无期的脾气,一旦动怒伤心极难转圜,不由得张皇地望向凌玧:“大兄,这……他……这孩子平常不这样。我怕他……”
凌玧强笑着点点头:“我心里明白,原是我对不住和静。你快去看看他,省得出什么事。”
凌玬真是从未有过的左右为难,踌躇片刻,终究还是歉然向凌玧点点头,追出了殿外。
他几乎一路小跑才追上无期。这孩子现在腿脚越来越利索,身板也硬实灵活,他差点抓不住。
“你闹什么!”
凌玬抓着他的肩将他扳回来,结果一看到他的脸就愣了——他哭了。
这孩子可是极少哭的。凌玬心一痛,立即忘了自己要兴师问罪,二话不说干脆利落先认错:“舅舅错了,无期别哭,都是舅舅不好。”
想到来时凌玧的话,凌玬这会儿也有些回过味来,试探着问道:“你是因为你娘才记恨大舅舅是不是?”
无期哽咽着不说话。
凌玬轻轻叹了口气,“别这样无期,当初虽然送五姐姐和亲的是大兄,可实际上那是父皇的旨意,大兄不能抗旨,他是太子,我可以随心所欲搅闹他却不能……无期心里什么都明白,对吗?”
过了好一阵,无期才出声:“他一回来,你是不是就不疼我了?”
凌玬啼笑皆非,“你这孩子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你大舅舅当年待我,就跟我待你是一样的,舅舅不都和你说过吗?无期既然孝顺舅舅,就该明白舅舅也多么想孝顺大舅舅啊。”
“那不一样!”无期嚷道:“你是皇帝!”
“皇帝怎么了?皇帝就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该六亲不认啊?”凌玬笑着拍拍他的脑袋,“好了,别让舅舅为难,好吗?你就算不想亲近大舅舅,也至少该尊重他。大舅舅其实是很不容易的,他心里也很想疼无期……”
无期抿住唇,神色微微有些动摇了。
“你不知道,当初你刚生下来的时候幽国那边传来讯息,我可记得清清楚楚,大兄很是高兴,说有了儿子就能站住脚,总算为五姐松了口气……”
谁知不提此事还好,一说到和静,无期眼中的幽火又腾地一下烧起来:“只怕,生了我,才是娘这辈子最大的不幸!”
“无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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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的御门听政,凌玬于朝上正式颁诏册封凌玧为定王,并赐总理朝政之职,其权越于三公之上。
三日后,凌玧坚辞居留东宫。
“陛下与臣说的那番肺腑之言臣铭感五内,臣也不是不知好歹定要伤了陛下的好意。实不相瞒,是臣一点私心。”
凌玧让宫人抬上来那只藤箱。
“这是高娘从前的私物。臣万分感激陛下替臣保留了东宫里的一切,让臣得以再……但高娘已逝,斯情斯景只会叫我触目伤怀。她最珍爱的东西我带走,其他的,我是真不愿再见了……”
他那样坚决,凌玬情知再也无法强留,在定王府竣工之前,也只得委屈他同长乐一并安置在那旧王府了。
所幸凌玧在政事上并无畏葸惶惑之态,自受任之日起,便当仁不让地挑起了国之重梁。
这么多年监国,没谁比他更了解从前积弊之害,是以在新政除弊的问题上,他甚至比严崇还要更加顺遂贴合凌玬的心意。而他手腕之圆融,心胸之坦荡无私,却又胜过严崇百倍,一时间,朝野上下一片对皇帝与定王的称颂之声。
凌玬自登基以来就没有这么舒心过。前段时间那种对孤家寡人的恐惧好像一下子就淡出了心房——
他终于不再是冰凉的御座上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更令他欣喜的是,周乾遣出的间者纷纷开花结果。以辽国的情况最为可喜,乌衣堂直接同凌珩取得了联系,证实凌玬多年前的直觉判断没错——凌珩就像一颗被风吹落在悬崖边的种子,顽强地抓住石缝的间隙,已然长成了参天大树。
乌衣堂送来了凌珩的亲笔:“一片丹心话不成,但凭年华鉴忠贞。”
凌玬将书拿给凌玧看了,激动得握紧双拳,“大兄,当初赈灾辽东,与萧焯斡旋的内幕没人比我更清楚。那时我就总觉得,五哥面上虽狠辣无情,可简直像是亦步亦趋地一直配合我,我所有的意图都毫无阻碍地实现了!”
“那么大一块土地啊,还是在六国围攻之际收回来的,表面上看着像是辽国占了我们便宜,实际上那块地到手后,我们耕种、筑城,有了一个天然的缓冲屏障,究竟是谁占便宜,朕心知肚明。”
“如今咱们又已经有了比从前更强百倍的武器,当年的那点损失全然不算回事。至于每年送给萧焯的赋税么……”凌玬狡黠一笑,“都没写进国书里,朕什么时候不想再给了,还用得着打招呼吗?”
凌玧点点头:“陛下分析的有理,若子骞当真心属我国,那自然是再好不过。只是臣少不得再做一次小人,劝陛下一句——防人之心不可无。子骞质辽多年,其心思究竟如何,不到图穷匕首见,也很难完全辨明。”
“那就试试!”凌玬指着竹笺上的字道:“就如他所言,让年华证明一切。”
让他们都没想到的是,这个证明的时机来得是这样的快。
建武四年初,因蜀锦日益被辽国压价、而辽国又总以劣种马匹套购,古蜀帝张辕大怒之下宣布中断与辽国的边贸往来。蜀帝是个远近闻名的暴君,近年来更是大兴土木修建宫廷楼阁,广采巴蜀美人,国内本就已然怨声载道,如今还断了最要紧的蜀锦销路,一时间古蜀叛乱四起。
辽左贤王萧焯在凌珩反复谏言之下,主动请命南下攻蜀,欲建灭蜀的不世之功。辽蜀两国交锋于南岭西段,蜀凭借“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崔嵬雄关顽强抵抗十数日,一时间两军竟僵持不下。
眼见国内叛乱愈演愈烈,辽军攻势又猛,张辕也是病急乱投医,遣出使者翻山越岭沿小道送出八百里加急文书,向雍国求救。
凌玬接信大喜,连夜召集以定王为首的重臣廷议。说是议,实则他早已有了决断。
“此乃天赐良机,朕要御驾亲征!”
“陛下!”
“万万不可!”
“陛下三思!”
凌玬抬手,“自高太尉致仕、穆太傅辞世,去岁冬天,裴老将军也病逝了。将星陨落,帅才不继啊……虽则有也新军中拔擢的傅长义,但朕知此卿,你让他守一座城、一处关隘,守个一年半载都不是问题,可要他披坚执锐攻城掠寨,于纷繁的局势中灵活机变、火中取栗,这就是识人不明了。”
谢曦闻言出列行礼道:“陛下!臣虽驽钝,愿为陛下效死力!主忧臣辱,岂有让陛下冒箭矢而陷危地的臣子?”
“伯昕不必如此。”凌玬见他们都是一脸沉痛,反倒笑了:“倒也不是朕找不出一个将才。辽蜀的局势过于复杂,不是一城一地的得失,不是一阵一卒的交锋,说白了,这不是战争,是征服,朕不光要得地,更要得人心,卿等可解朕意?”
他话虽是对谢曦说的,眼睛却望向凌玧。
——大兄,你能理解支持我吗?
群臣都在激烈地反对,凌玧却始终一言不发。凌玬对他的态度出奇的没底,他不说话,凌玬也不敢问。
这么大的事,一旦定王直接驳了皇帝的意思,那就不好办了。
众人争执不下,凌玬也不再兜圈子了,索性点了杨颍的名:“令君,大军出征,仓促间钱粮可筹措得起来么?”
杨颍拱手道:“陛下放心,臣无时无刻不替陛下预留着军粮的开销。如今国库充盈,足够陛下领兵在外半年之久。”
杨颍报的数,一向都是按最不乐观的来,凌玬一听就放了心。只要钱粮不卡着他的脖子,浮议他是半点不怕的!
“好,那就这么定了。众卿回去都抓紧时间筹措吧,记住,此事仍是绝密,不相干的人,哪怕是你们的妻儿父母也不可泄露一个字!”
“诺。”
“定王请留步。”
殿内只剩了他们兄弟二人。凌玬这才起身走向凌玧席边同他促膝而坐,满怀忐忑地觑着他脸色问道:“大兄……没恼我吧?”
凌玧叹了口气:“陛下这会儿问臣恼不恼的,还有何用?”
凌玬心都揪起来了,唯恐他是真的动怒,忙不迭地解释道:“事发突然,朕一接报就召了廷议,怕错过军机……事先没来得及和大兄商量,是小七的错。可……”
“陛下,臣没有生气。陛下自幼的志向,哪儿还有人比臣更了解?”凌玧深深地看着他:“臣知道陛下心意之坚,所以在廷议上臣不劝。”
“臣不劝,是因为作为定王臣不能不支持陛下的决议。可作为兄长,臣还是担心忧惧。”凌玧目露哀伤:“万一这是个陷阱呢?万一前线局势诡谲,战事不利呢?又万一刀剑无眼……”
他自觉忌讳,忙把话又吞了回去:“……总之,深入敌庭太过凶险。臣的悲剧决不能再一次发生在陛下身上。”
“陛下还记得从前臣给您讲过武王举鼎的故事吗?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不惹无妄之灾……”
“可大兄也给宝儿讲过武侯北伐的故事!”凌玬的眼中忽然闪过泪光:“大兄告诉我,那位诸葛丞相是天底下最勇敢的人,社稷系于一身,他仍然敢带着十万大军与敌人搏命!只因为没有第二个人能做他所做的事,大兄。”
“敢于危难之际挺身而出,肩挑乾坤,为常人之所不能为,何尝不是大智大勇?”凌玬猛地站起来,激动得声音都在发抖:“目下辽蜀交战,倘若我们置身事外坐失良机,辽国灭了古蜀,掉转头来第二个要对付的就是我们大雍!进一步,是纵横天下,退一步,是万丈深渊。”
“朕绝不会让和亲质子的事,在朕手里重演了!”
那一刻,凌玧仿佛突然看到数年前一身兽血立于马上的凌玬。
——他仍然是当初那个单刀猎熊的少年。自己未能改变他,时光和岁月也不能。
凌玧知道,他是再也劝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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