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己(2 / 2)
皇帝松开定王的手,扶着丹陛两侧的扶手一步一步走上御座,将诏书递给张冬,抿了抿干枯的嘴唇哑声道:“将诏书光布天下,令乡野黎庶,无不通晓朕过。”
虽是心里早就有数,凌玧也心疼得有些压不住了,深躬一礼道:“陛下罪己下诏,已是旷古未有之诚,若挹损过甚,反非光扬洪烈之道。”
凌玬撑着案角深深匀了口气,“错就是错。朕从前就对定王说过,朕做的选择,若是朕赌错了,朕认了,朕愿意承担一切后果。”
“你们,百姓,将士,谁想来骂朕都可以,这是朕活该受的。”凌玬突然拔高了调门,沙哑的嗓音透着不容置喙的气势:“但是雍国不能乱!谁要是存了搅混水、起哄架秧子瞧热闹的心,趁早给朕收起来。”
众人皆是悚然一惊,连忙齐声应诺。
凌玬抬手叫他们平身,缓了缓声气道:“朕是皇帝,但朕从不认为自己是个不会犯错的皇帝,更不认为皇帝犯了错不能认、不能改。有一桩事压在朕心头已经快三年了……”
大殿上陡然之间安静得针落可闻。
“严茂修的案子……”凌玬缓慢却又无比坚决地说道:“是冤案。”
这一下真是如同清水掉进沸油锅,轰地一下都炸了。
其实,新政早已实实在在推行了下去,严崇也死了多年,于此处站着的人倒也并非都和严崇有天大的仇怨不能开解。然而多数人还是不能接受皇帝就这么大喇喇地公然为严崇平反。
“陛下,没有十足的证据,如此泼天逆案,如何能够说翻就翻?”
“陛下纵然是……责己痛心,也不当拿此案玩笑啊。”
“就算不顾及天家威严,陛下也当顾忌朝廷的颜面与威信。若是连谋逆的案子都能翻过来,陛下何以立威,何以教化百姓,何以凝聚人心?!”
凌玬望着下面,叫道:“忠昭。”
唐正应声出列,环视了一圈众臣,这才向上一礼道:“陛下命臣仔细彻查严崇案,这三年来臣未曾一天不在为此而做准备。如今真相已明,当年之事,盖系一名叫江玫的落魄士人,同严崇素有仇怨的异母弟严启相勾结,一手铸就。严崇确无谋反之心,更无谋反之实。”
上大夫罗邈抖动着满脸横肉冷笑道:“唐大人红口白牙的,上嘴皮一磕下嘴皮,扯出这么个不知所谓的人,三言两语就翻了一桩谋反的案子,未免太过儿戏了罢?”
这个罗邈,上次就因在凌玬伐蜀时一味为难凌玧而被罢官,后来还是凌玧力劝之下,凌玬才将以他为首的那几位赦免复职。他这副凡遇事先跳脚一番的架势,众人也见怪不怪了。
唐正动也不动,仍是笔直地站着,只斜侧了侧目光:“臣既吃的是廷尉这碗饭,没有十足的证据便断然不会开这个口。江玫其人虽已不在世间,但在他死之前,早已对一切供认不讳,留下笔供。说来也巧,当年与严启共同谋事的那个侍妾,因心存对其夫主的歉悔之情,也有书信寄存于其闺阁旧友处,两厢完全得以映证。此外还有旁的物证,臣这数年来也陆陆续续收集了不少。”
说罢,唐正向凌玬拱手道:“陛下,关于严崇案的一切卷宗,臣都已整理成册归置于司。此事非同小可,当年正因臣之失职,才令忠臣蒙冤;故而如今桩桩件件臣都反复筛查、比对、确认。谁若不信,大可去廷尉从头到尾查验明白,若半分有假,臣将人头纳于丹陛之下。”
凌玬眼中有泪光浮动,“唐爱卿,若是当年有错,错的也是朕。”说罢站起身,冷冷睨着罗邈等人,“罗大夫,实不相瞒,严茂修之案另有别情,朕三年前就是知道的!”
罗邈被皇帝当面驳斥,一下子面红耳赤,却只得梗着脖子愣充耿介道:“陛下此言,更令臣等不解。既有别情,当年又为何……”
“因为朕是在此案判定之后才知道的!”凌玬一只手撑着案角,稳住自己痛得发软的一双腿,眼中却不露一丝软弱退让的缝隙:“当时朕也如你们今日所想——一个天大的谋反案,牵涉甚广,朝廷若是朝令夕改,让天下人如何看待朕,如何看待雍廷!“
“可是这一次在楚国的惨败如同一击耳光,重重打醒了朕!”凌玬含着泪,声音已经完全嘶哑:“这一仗,朕有过无数次可以不败,甚至可以不打的机会。但正因为朕掩耳盗铃,对一切可疑之处视而不见,而身边的人也因迫于朕天子之尊,不好强谏,这才导致一路走入绝境酿成大祸!”
“错就是错,不是捂着、藏着,就不存在了。”凌玬看了张冬一眼,张冬立即领会,小跑入偏殿将早就预备好的一大摞卷册搬来。
凌玬轻轻抚了抚那些卷册,仿佛握着一位故友的手,倏然之间泪盈于睫。
“诸位,看看吧,这是严茂修于狱中写下的绝笔。精钢配方、阵法图、军律……”凌玬拍着案几,泪流满面:“看看吧,这就是雍廷判定的谋逆之臣!”
殿内鸦雀无声。
“没有严茂修,哪儿来如今的大雍!这样的人朝廷若是明知他的冤情,还不还他一个身后清白,岂不令天下志士寒心!”
“朕如今罪己,再自责也没有用。严茂修活不过来了,三军枉死的将士也回不来了!可是朕如果知错还不改,那才是最大的罪恶!”
“朕,诏复严崇生前一切职爵,追谥——武烈侯,附葬帝陵。另外,重恤阵亡将士家眷,免其子弟徭役!”
皇帝的罪己诏和为严崇平冤昭雪的旨意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雍国。老百姓不懂那么多朝堂上的纷扰,但他们也能明白那意思是,皇帝竟然认错了!不但认错,还平了从前的冤案,加倍补偿死难的将士。
原本动荡的人心渐趋平静,征楚之败的恶果眼看着慢慢消弭于无形。
然而就在此时,一个震天裂地的消息自晋国十万火急而来,彻底搅乱了一池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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