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环(2 / 2)
雍军退了。白翎兵压南关,踌躇满志,预备就趁此大胜之际,一举叩开雍国的国门。
一滴水忽然落在了他脸上。
很快,雨点接二连三地掉落,顷刻之间,暴雨如注。
白翎心中陡然而生一股不祥的预感。
未过数日,从郢城八百里加急送来军报——江水忽然决堤,国都一片汪洋!
白翎心慌意乱,只扫了两行字便怒喝道:“这怎么可能!就这么几日的雨,如何能撼得动郢城的堤坝?”
“将军——根本与雨水无关,是那赵无期在蜀地,截断了上游的江水,又趁着暴雨连绵之时忽然放出,这才……”
“什么?赵无期?!赵无期不是在南关吗!”
“将军,您在说什么?赵无期领着雍军,乘数千船筏从上游借洪流而下,已经杀进咱们都城了!城中死人不知何数,主上身边只有数千禁军,如今还不知身在何处……末将是拼死逃出来给将军送信的!将军请速速回兵相救吧!”
白翎僵立良久,忽的奔出营外,顶着漫天风雨仰头跪下:“陛下!——臣有罪!社稷之覆,皆臣之罪!臣当万死!”
那送信的亲卫赶忙追出去,见白翎拔出了佩剑,慌得滑跪在地,死死拦住他的手哭劝道:“将军岂可自轻!如今国家存亡皆系于将军,将军须振作精神,速速回兵啊!”
白翎抹了把脸上的水,长长叹了口气:“你说得对。大丈夫生于天地,纵然是死,也当死得明明白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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郢城里处处漂浮着尸体。
一队雍船从楚宫缓缓驶出。赵无期拄着长枪立在船头,枪尖上的血还未被雨水冲刷干净,横七竖八地往下淌着。
他的眼睛隐隐泛着红色,整个人阴沉得仿佛刚从地狱爬上来的修罗。
他身上的煞气足以吓退方圆几百里的魑魅魍魉,副将在他身后踌躇良久,也不敢贸然靠近。
赵无期终于没了耐心,头也不回地喝道:“何事?”
副将一个激灵,赶紧上前禀道:“将军,方才从水里捞出来一个还剩半口气的小内监,他指了个地方,可能会有楚君的下落。”
赵无期一言不发,副将只得硬着头皮说下去:“是楚君从前做太子时,私设的一座宅院,供他和……供他玩乐。此地恰好筑于一处高地,故而那个内监说他们极可能去了那儿。”
“追!”
纪琛确实就在那里。
三千近卫为保他逃命,在宫门口死死拖住无期,终被屠戮殆尽。如今纪琛身边除了几个侍从,便只剩下凌瑾了。
近侍们都知大限将至,各自偷偷抹泪。而凌瑾却靠在窗棱下看着外面的雨静静出神,一滴泪也没有,脸色漠然而麻木。
纪琛忽然唤道:“子震。”
凌瑾扭过头,垂着眉眼应道:“主子有何吩咐?”
纪琛虚弱地一笑,“记得我第一次见你,你一袭白衣坐在案前念书。当时你声音清越,目如朗星,打内心散发出一种闲适淡然,一点儿也没有离乡为质的怏挹不乐。那一幕我永远忘不了。你还记得你当时念的是什么吗?”
凌瑾的心像被什么蛰了一下,一股又麻又涩的苦味慢慢散开。
“我不记得了……”
“其实朕初时是很欣赏你的,可你是那样倔强……”
凌瑾的眼睛瞬间冷了
,身体就像机械一样,迅速而准确地完成了一整套跪地的请罪动作:“奴才劣不受教,请主子责罚。”
纪琛的嘴里苦极了,“这都是我自作自受。你起来吧。”
凌瑾谢了恩起身。纪琛幽幽地凝视着他,“你当时念的,是左太冲的诗。子震,再念一遍给朕听好吗?”
凌瑾微微冷笑:“我是个什么人,我怎还念得出来左太冲的诗。”
“你能!”纪琛仿佛忽然激动起来:“你一定能!就在你为救凌玬推朕一把的时候,朕就知道,幽困多年,纵然把你一身的傲骨都磨碎了,你心里还藏着些什么。子震,你酷爱魏晋人物,你最渴望的东西是尊严和自由,朕知道,那些东西你都还有!”
凌瑾胸口如遭重棰,一行清泪不知不觉划落脸庞。
他闭上了眼,良久,终于伴着廊檐下潺潺的雨声,一字一句地念起来:
“皓天舒白日,灵景耀神州。列宅紫宫里,飞宇若云浮。峨峨高门内,蔼蔼皆王侯。自非攀龙客,何为欻来游。被褐出阊阖,高步追许由……
“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
凌瑾豁地睁开眼,目中犹如波光流转。
纪琛的眼泪喷薄而出。
当年那个一心想要效法许由的凌家四皇子,仿佛倏然穿过二十多年的岁月,从记忆深处一步一步走了出来。
纪琛取下了腰间的天子剑,含笑递给凌瑾:“拿着朕的人头,去向赵无期请降吧。”
凌瑾怔愣了好一阵,方苦笑道:“主辱臣死,陛下何必和我开这种玩笑。”
纪琛想了想,微笑道:“你是在担心蛊毒吗?你放心,当年朕一时生气对你下蛊,可是之后很快就暗中把解药下在了你的饮食之中,杀死了蛊母,否则你以为你还能活这么久?不过一直没有告诉你,是为了让你时刻有个怕的,省的一不留神你就跑了。”
凌瑾震惊地望着他。
“好了,这是朕欠你的。回到你母国去吧,子震。”
凌瑾还没来得及反应,纪琛便猛然将剑捅进了自己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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