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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去不归(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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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沈孟庄这辈子最漫长的几个时辰。

假山上喜鹊叫喳喳, 扑腾翅膀飞到屋檐上。树叶吹落在风中, 掠过湖面, 水波荡漾。

起风了, 吹拂衣摆,耳边簌簌。那些不为人知的记忆, 以及无法自拔的情愫,都吹散在风里,零落成泥。

风起。

缘尽。

似有千百根银针在循循善诱般扎着神经血脉, 头痛欲裂。

似有一只手掌在百般刁难地握住心脏,一点一点用力, 要将心脏活生生捏碎。

他感觉肌肤被割开一个口子,全身上下所有的血液从那道细缝中拼命地奔出去。浑身的血肉都从那个口子开始, 一点一点剥离,一点一点,骨肉分离。

他感觉身上的骨头都在被一根长针慢慢剔除,双腿渐渐发软。他扶着石桌勉强撑着身子, 他紧咬着嘴唇才不至于狼狈地抱头痛哭。

从昨日至今,他来到这里不过二十多个时辰, 却恍如过了几百年。

几个时辰前, 他原本是想等那个人出现, 想问问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问他们认不认识, 想问那个人会不会杀他。

好像是个愚蠢的问题, 愚蠢的做法。

哪有人会诚实地告诉别人, 他会杀他呢?

但他就是想这么做,好像没有理由。

只要那个人说不会杀他,他就信。

他从昨日至今,都忘不了那个眼神。

那个看起来无辜委屈,却饱含深情的炽热眼神。

仿佛在看着一生挚爱,仿佛在用全部的真心和热爱,用目光将眼中人供奉起来。

那个眼神如火热烈,如雪纯洁,如水缠绵。如三月春光旖旎,如夏日之阳璀璨,如冬日烈酒芬芳。

他不认识那个人,在经过昨夜一整晚地思考后,他认真地下了结论。

但是为何那个人会那样看他?或许他们不可能全然陌生。

如果那个人说不会杀他,那么,就从朋友开始吧。

他如此想着,或许能够成为朋友呢。

从失落到期待,他一直盼望着那个人能再次出现。

躲在树下也好,藏在假山后也好。

他不知哪里来的信心,觉得无论那人躲在哪里,他都能很快找到。

从正午到日暮,他一直在等着。

他并没有半分不耐和怨怼,即便那个人迟迟没有出现。

他可以一直等下去,即便那个人不愿与他做朋友,至少知道名字也好。

他等啊等,等到喜鹊从树梢飞到假山上,等到落叶掉了第二回。

等到了一个令他身心俱灭的消息。

他叫沈孟庄,从冷山岚口中得知的,他的名字。

但此刻,他从另一个人那里得知了更多,有关他自己,有关那个迟迟未来的人。

他是沈孟庄,苍玄派轩丘尊长的亲传大弟子,未来的苍玄掌门,未来的门派之首。而一夕剧变,他的师尊、他的好友孟青阳、周不凡、叶蓁蓁,全都被那个人残忍地杀害。

他的修为、容貌、双腿皆被那个人摧毁,他曾又瞎又哑,他曾被世人唾骂心术不正为虎作伥,都是因为那个人。

他曾被囚禁在牢笼中,作为那个人的禁脔,毫无尊严地承受胯.下之辱。在他敬重的师尊墓前、在好友的头颅前、在众目睽睽的温泉里,他都作为发泄的工具,任其羞辱,任其玩.弄。

在师尊和好友以身殉道,为天下而死时,而他却在那个人身下苟且偷生,毫无尊严毫无脸面,不知廉耻地作为一个玩物摇尾乞怜。

他看到了那个人屠城杀生的邪恶嘴脸,看到了那个人肆意羞辱他的诡异笑容。他更看到了自己厚颜无耻地在胯.下承.欢,羞赧的、隐忍的、迎合的,一幕幕足以令他羞愧而死。

他知道了那个人的名字,知道了那个人的身份,却没有想象中的惊喜与雀跃。

那个人,正是如今的魔界之主,是灭他门派,杀他师尊,杀他好友,祸害苍生,毁他所有的恶魔——陆清远。

沈孟庄张着嘴呼吸,抓着石桌的手指尖发白,不知何时脸上满是泪痕。他想起方才还恬不知耻地想要认识陆清远,想和他做朋友。方才的期待此刻全变成令人作呕的恶心卡在喉间,他只觉得舌尖发苦。

他又想到那个眼神,原以为是真挚的、热烈的、深情的。

可当他知道,陆清远曾经对他做过的事。他忽然觉得,那种眼神,那种炽热的背后,是看到了他的裸.体而燃烧的卑鄙。

他居然还妄想与杀他师友的仇人做朋友?他居然还对凌. 辱自己的仇人产生了恻隐之心?他简直无可救药。

空旷的后院内,晚风轻拂。落叶飘零,喜鹊无踪。

想等的人迟迟未来。

想诉说的情愫熄灭在风中。

想迈出步伐的人被废去了双腿。

想重新跳动的心掉进了一团灰烬里。

宣衿言看着悲痛欲绝的沈孟庄,轻轻抚摸怀中白猫。

他一五一十地告诉沈孟庄曾经的往事,只不过绘声绘色了些。

陆清远对苍玄派、对暗境、对沈孟庄所作的卑鄙事,桩桩件件都是真的。

他告诉沈孟庄,昔日的仇恨。他告诉沈孟庄,如今的敌对。他在所有真相中挑出最符合心意的一枝递给沈孟庄,唯独对他们之间的感情,只字未提。

难得的好日光在山头彻底消失,落日余晖在水中消散,当最后一片叶子落在水面上时,沈孟庄抬头看着宣衿言。

身前的人语气依旧平淡从容,没有任何波澜,没有任何情绪。

沈孟庄看着宣衿言张合的薄唇,双眼骤然睁大,呼吸都错乱了节奏。

他静默了许久,耳边刮着聒噪的呼吸声,脑中反复咀嚼着方才的话,反复消化记起来的往事。

当水面上最后一层涟漪消失时,沈孟庄哑着嗓子,哽咽地回应了两个字,“愿意”。

夜来风雨,木窗猛烈地撞击窗槛。屋内的地上已经湿了一块,没有人关窗,没有人卧眠。

陆清远处理完灭辉殿的事后,便马不停蹄地赶来凤仪台。他进来后没有内力,也来不及带伞,无法躲避大雨。浑身已经湿透,墨发紧贴着后背和额头。

他怕身上的寒气带给沈孟庄的病体,遂站在窗外没有推门进入,即便他已经思之如狂。

而当他打开木窗时,却发现床榻上并没有人。他以为是自己太过想念而眼花看错了,等到他认认真真地看了三四遍,却确定床上是真的没有人。

呼吸都就此停止了,陆清远推开房门,空荡荡的卧房没有任何人影。他在屋内寻了好几遍,如街边的小孩丢失了心爱之物般,惊慌地走来走去,不知所措。

被褥是凉的,人应当消失了很久。

陆清远双眼发红,眼中的慌张变成了愤恨。转身夺门而出,径直冲向主殿。

大门“砰”地被踹开,陆清远一手拍在案桌上,昏暗烛火中,却能清晰地看到他额前暴起的青筋和猩红的双眼。

陆清远怒目圆睁,眉眼笼罩着阴翳,如一只面目狰狞等待进食的猛兽。声音低沉,阴冷如腊月冰雪,哑声道:“还给我。”

冷山岚从案牍里抬头,仍是不动声色地看向眼前盛怒的人,对他的话不为所动。

陆清远身子前倾,撑在案桌上的手指尖发白。浑身的寒气和迫人的邪气四面八方席卷屋内所有的人和物,若寒意有形,只怕地面已冰冻三尺。

他压制着腹中怒火,从牙缝中掷地有声地吐出一句话。以魔界之主的尊贵身份,似警告,似威胁。却又如弄丢了心爱之人而慌张寻找的落魄凡人,在恳求,在卑微地请求,“把他还给我。”

冷山岚迎上他凶狠的目光,神色冷淡,漠然道:“别忘了,是你亲手交给我的。”

“我后悔了。”陆清远红瞳微阖,赤艳的血色目光透着浓重的杀意,“我要带他回去。”

“晚了。”冷山岚继续低头批阅手中密件,“他不在我这里。”

“他在哪!”

“有人请他作客,他自愿离去。我不是你,不会阻拦他的去向。你若是能找到他,他若自愿和你离开,我不会阻拦。”

陆清远再三逼问是何人带走沈孟庄,冷山岚却迟迟不说。两人剑拔弩张,只差一线火星,下一刻便要针锋相对。

“本凰可以与你在此消耗,但他若发生何事,本凰慨不负责。”

血色红瞳收起脱缰的杀意,陆清远最后看了冷山岚一眼,焦急地冲出大殿寻找沈孟庄。

殿外狂风暴雨,嫩枝被折断倒在地上。绿叶铺满幽径,残花落红无一物,故人不知处。

陆清远在雨中近乎崩溃地思索沈孟庄能去的地方,不在凤仪台还能在哪?何人请他作客?

就在他狼狈地拖着身子漫无目的行走时,头顶的血蝙蝠急切地扑腾翅膀叽叽咕咕,暗傀在凤仪台外请见,事关赤元结界,章尾山有变。

陆清远充耳不闻,拂袖挥开血蝙蝠。他的眼神如一口枯井,死水寂寥,仿佛再也不起波澜。

血蝙蝠也急了,团团飞下来落在他眼前,不停地扇动翅膀,请他前往章尾山。陆清远愤然挥袖,吼道:“滚!”

方才还担忧的血蝙蝠突然被主人呵斥,委屈地停在空中不敢再言,这还是它的主人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对它发火,叫它滚。

大雨中的主仆一前一后,一个魂不守舍,一个惴惴不安。突然一个黑影从地面的缝隙中钻出来,渐渐汇聚,形成一个骷髅人骨。

骷髅僵硬地走到陆清远身前,伸手递给他一封信。陆清远警惕地接过来,骷髅瞬间消失。

匆匆扫了一眼信中内容,陆清远双手发抖,奋不顾身地冲出凤仪台,血蝙蝠满腹疑惑地跟在他身后。

巨浪滔天,红海的血光衬得天际的乌云变成了赤红。章尾山上,暗傀与三首岐婴率领魔军候在一旁,等待陆清远到来。

山下的海浪中,长邪与骷髅大军严阵以待,大战一触即发。

黑雾浓重,血蝙蝠从山峦掠过。一声骇人嘶叫,陆清远从黑雾中现身,落在暗傀与三首岐婴中间。

山巅冷风瑟瑟,黑氅翻动。陆清远立于山巅,脸色阴冷,眉眼阴鸷,红瞳杀气暴戾。盯着远处山巅上的人影,沉声道:“人呢?”

在陆清远对面,宣衿言半靠在软塌上。脸上挂着深不可测的轻笑,声音如如烟轻纱,淡淡道:“陆师弟莫急,你这副样子,只怕会吓到沈师兄。不如我们来玩个游戏,你若赢了,沈师兄自然会出现与你见面。”

“少故弄玄虚,本座再给你一刻钟。若见不到人,这里便是你的葬身之地。”陆清远双手紧紧握拳,没有平日里盛气凌人的从容与睥睨,只有心急如焚的烦躁与难以抑制的怒火。

然而今日的宣衿言早已不是昔日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师弟,他悠闲地迎上陆清远杀伐狠绝的目光,低头轻蹭怀中白猫,淡然道:“那也要你有这个本事。”

“来吧,让我好好欣赏魔界至尊的神威。”宣衿言轻轻抬起右手,海浪中蓄势待发的骷髅军手执长矛大步上前,铿锵声震天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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