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爷又在家请客吃酒(2 / 2)
白姨娘缓了口气,右手揉捏了几下左边的肩膀头,接过季儿手上的巾子,替二爷擦脸擦手。
季儿瞧见她乏得那样,忙道:“奶奶,我来服侍吧。”
白姨娘摇摇头。昨儿个忙了一宿,今天又一整日没得闲儿,她水米未进,累过了头,却不觉得饿。
“我祖乃,乃是开国功勋,我父乃是三品阁老,我二十六岁金榜登科,四十岁,补了门下给事中。如今,如今不过是穷了些,你们这些鼠辈凭什么瞧,瞧不起我......”
潘二爷仰面躺着,虽闭着眼,却不曾老实睡着,嘴里只含含糊糊地骂道,手里时不时挥舞起来,险些打到白姨娘身上。
要说他心里也苦,从小儿爹娘只约束他读书入仕,教导继承衣钵方是正途,旁得从不管他,家里一应俗务更不要他沾手。门庭显赫,年少得意,又做了官儿,年纪一把,虽知道“苦”字如何写,却不知人间之苦为何物,却不想潘阁老一朝人走茶凉,他便落得这般境地。
“呕~”潘二爷口里的酒气膻气实在熏人,白姨娘靠得近了胃里难受,闻见忍不住干呕几下。季儿忙上前替她敲背,又斟了一杯温茶与她饮下,才略止住了。
季儿道:“奶奶身上可带了香饼子,放在那炭盆里焚上些可好?”
这话说得在理,白姨娘忙翻了翻身上,却想起今早把荷包同那体面衣裳一并收拾起来了,这会子自是没有。
“瞧我也糊涂了,奶奶的荷包定是放在屋里了,不若我去同白术姐姐取去罢,奶奶且在这屋里歇歇。”季儿说罢转身便要走。
这暖阁狭小,且长久没人居住,房内的尘灰味夹杂着酒气熏天。这时节又开不得窗,实在不堪忍受。
白姨娘捏着鼻子摆摆手叹了口气道:“罢了,这会子又折腾她起来做什么,王三儿那小子想是去在门上送客锁门,你去同后厨李妈妈的老头子说,让他来这门外守着,我头晕得厉害,且出去透透,等二爷醒了,我再来伺候。”
这屋内一刻也待不得,白姨娘跨出暖阁,脚步匆匆,季儿跟在身后,眼看到了大堂后门,白姨娘好像想起来什么,转身又折回了暖阁。
只见她取了潘二爷的外袍,要回去浆洗。口中碎念道:“这油污酒渍若不快快用草木灰水泡过了,定要留下印子,二爷如何肯再穿。”
待路过桌席旁,她停下脚扫了几眼,捡了一盘没大动过的东坡肘子,一大碗凉了的火腿鲜笋汤叫季儿拿着,道:“让李妈妈热了,送到我房里来,余下的都赏了府里的丫头婆子罢。”
“奶奶既要吃,何不做些新的来,这剩菜......”季儿端了菜,欲言又止。
白姨娘像是没听见似的,复又走向后院,出去了好一段路,才道:“你哪里知道这府里的艰难,先前咱们好时,别说老太太、太太身边,就是公子、小姐们身边,哪个不跟着十来个使唤的。”
“现如今,外头粗使的已经裁净了,里头做精细活儿的,也去了十之七八,夫人身边尚且只得两个大丫头。我因不舍得你和你白术姐姐,落了多少口舌。厨房里统共那么两三个人,已累了一天一宿,还不让他们早些歇着去,我能将就便将就着些罢。”
季儿点点头,若有所思,一会儿又自顾自摇摇头道:“奶奶也不必如此自苦,我瞧二爷和太太对奶奶倒好,这三四年的功夫儿,太爷的丧仪,公子的婚事,大小姐二小姐定亲,哪样大事不是经奶奶的手办得妥妥贴贴?”
“太太咱们自是不能比,可在这些个姨娘里头,不对,满京都的姨娘里头,哪个有您这份掌事的体面。”
“你倒是个伶俐丫头,再历练几年,不比你白术姐姐差到哪里去。不过你说得对,也不对。”白姨娘回头打量了季儿一眼,似有深意。
季儿反有些愣在那里,手里端着两盘子菜,两个小纂儿被风刮得凌乱,模样怪好笑的。
“奶奶,您说给我吧,我哪儿说得不对,我也好学学。”季儿是个好学的,忙上赶着问道。
“我问你,你可知道我是什么出身?”
季儿这年纪虽不太知晓人事,到底也知道个大概,只是不好意思说,支支吾吾道:“我听人说,叫什么落松处的,不过我究竟也不懂那是个什么地方。”
“对,没错,就是落松处。是扬州顶好的青楼雅苑,文人取乐的地方。”白姨娘也不避讳,大大方方地说出口。
她停了一停,又边走边接着道:“我是乐籍出身,虽不是那娼妓粉头之流,可在外人眼里看着也没什么区别,都是上不了台面的下九流。我纵使识文断字,掌了这家里的事,可我永远都及不了夫人的边儿。”
白姨娘刚入府那几年,家里光景尚可,潘二夫人虽恼恨丈夫左一个小妾右一个丫头,也不过是在这上头生些闲气。这二年,家里破败了,她愈发顾头不顾尾,又怕潘二爷被那个狐狸精哄了去,又怕家里短了银子钱花,更怕自己个儿早死,被人顶了位置。
惊惧之下愈发无能,索性将府里的细务交给白姨娘,以她的出身,除非转世,再做不得二爷的正头娘子,如此一来分了她在二爷身上的心,二来若是有什么差错也可托赖得过,三来也可时时捏了她来煞性子,自己乐得痛快。
此事,白姨娘自己也是心知肚明的。
“怪不得,家里这些姨娘里头,多的是官宦乡绅小姐出身的良妾,可夫人偏偏不让她们沾手家里的事。”季儿机灵,几句话她就听出了门道,却因一时性急,口无遮拦道。
白姨娘满不在乎季儿的言辞,堂堂正正道:“这世上的事,自有自的道理,世上的人也各有各的缘法。我小时家贫吃不上饭,爹娘若不把我卖到那地方学艺,一家子全都要饿死。”
“我既成了青楼姐儿,便要勤习诗书六艺方能出头,为自己谋一条好出路。自七八年前被二爷赎回了家,我又便一心伺候他与夫人,恪守本分,这就是我的命。”
“那要我说,这命未免也太不公了些。二爷在家常说,您的诗词对子做得好,那些清客相公没有一个及得上您,怎得连那些没念过几日书的姨娘都比不上呢?”
“若是有一日夫人没了,就应该扶了您做正房太太,不然在这个穷家里待着还有什么劲儿啊。”季儿越说越上头,嘴上没了把门的。
“还不住口!”白姨娘闻言,双眉倏得一倒,厉声喝止,季儿登时反应过来自己犯了忌讳,惊慌失措,两手战战的,险些砸了盘子。白姨娘平时虽宽,但若有了大错,必是要重罚的,她急得两眼滴溜直转,要想法子脱身。
此时已经到了后院东北角的一处小耳房外,季儿私心里怕自己挨了责罚,忙端了菜进去喊李妈妈。白姨娘待要教训却不忍心,只好作罢,又径直往北走了半射之地,小小三间厢房,便是她的居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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