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历史 |

第三章(1 / 2)

加入书签

在梦中感到炙烤般灼热,左眼像又被刀新剜过一遍。

遍历往事,溯回源头。

三年前是元寿六年,圣人登位二十五载只改过一次年号。新登基时中书议定新元为“景和”,以期政治昌盛,百废俱兴。那时皇后尚在,帝后协然,里外通畅,德宇泰然。改“景和”为“元寿”乃因皇后病重,药石无效,唯改元以祈皇后之寿年绵延。皇后薨逝,圣人罢朝足足一年,多亏李相寻机问道,自终南山请来得道仙人,为圣人教导阴阳接引之术,称可访求皇后之灵,又荐以丹丸炼金之术,称可生死人肉白骨,又可逆天改命、造化成仙。自此皇帝虽临朝,犹不视朝,日迷道术,而朝廷大权日渐分于宰相李叔衡之手。

元寿六年骇然发生一件大事,便是先太子李瑛谋反,牵连甚重,其中党首便是当时的太子太傅、梁国公薛熲。

罪案积山,政据确凿,据说梳拢所得朋党勾连的罪状就有足足五大箱,事前薛熲和先太子便有私下议论,言“上迷于邪道,国如此,将不亡?”累犯事实,罪无可赦,传禁军径入东宫捉拿李瑛,他竟敢持械相抗,坐实谋反行径。当日东宫走水,李瑛迷途不返,自闭于丽正殿不出,致烧死在大火之中。剩余群党,当夜就全部拿获,薛熲并其儿子发配充军,据闻不到一个月父子三人俱死于流刑。

但薛世客梦中,那一夜寒风刺骨,三人除枷睡下,瑟缩在一起取暖。他们白日里要戴枷步行,走得足底、两肘、乃至与枷具摩擦的颈部都是水泡,他困得不行,谁知睡到半夜被大兄推醒。“快躲起来!”黑夜中只看见薛世卿明亮的眼瞳。大兄教他挽弓射箭,教他行军打猎,教他孔孟《大学》……一惯他教他如何做,他便如何做,但那一夜他或许有什么预感,就是不从。

薛世卿十分焦急,骂道:“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他虽这么说,眼泪竟已从眶中滚出。

薛世客霎时反应过来,这时才发觉地上只剩他们两个。“父……父亲他到哪儿去了?”他颤抖着问。

薛世卿默然背身。四周十分静,负责看守的士兵不在屋内。两人相互搀扶着站起来,薛世卿踱到门口,示意他噤声。从两扇柴扉望出去,十来人围在一起,两人手里刀已出鞘,剑光生寒,尚未沾血。薛世客拉住薛世卿的袖子,用口型惶然问:“他们带他去做什么?”

那几人背对他们,一人道:“相公明言断他右手,取他舌头,而今撞死了,如何交代?”

其余几人对视,不多会儿一人满不在乎道:“拔舌斫手,多半也是要死的。既然已经是个死人,取下那东西来交差便是,大人不会计较。”说着捉刀卸鞘,他身侧人散开,留出足够宽阔的位置,这时地上尸体才显露出来。

他们流放已有二十三天,须发不曾修整,且饮食不常,三天两头地挨饿。出京时薛颎尚算鹤发壮体,如今身形干瘪,两颊消瘦,颧骨高高突出。他眼睛似开未开,眼皮微张一线,好像只是昏睡在那里,一如寻常午后从台阁下朝,他习惯在弘文馆外槐树下张榻小憩。

额头上一块黑斑,或许是鲜红的——那不知什么颜色的东西流向发髻,与浓重夜色含糊混在一起,将他的面目变得生硬而冰冷。

薛世卿手指紧紧扣着门柩,另一手紧握住幼弟的手臂,他感到薛世客血脉贲张,浑身在打冷颤,立刻将他翻身压在地上,手捂住他的嘴,说:“不要冲动,我们都希望你活着!”

刽子手们好整以暇,一个道:“两位小公子怎么办?”

“带回去?还是干脆……”他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相爷怎么说?”一个问另一个。

外面传来呜呜风声,薛世客瞪大眼睛,连哭都哭不出来。他被薛世卿拖着,四肢难以发力,但即使摆脱他的禁锢,他的力气也使不出。他好像整个人都化成了水,只愿死了,把他埋起来,或者就睡去,把看到的都忘了。薛世卿把他按在墙根,警觉地四处寻找出口。这时听见外头的人传来哈哈笑声,一个人道:“你慌什么?叫你剁下他一只手,可别把胳膊切碎了,弄得血糊糊的,多吓人!”

薛世客听罢猛地挣出,但心肺疼得发紧,从喉咙底吐出一口血,踉跄如幼兽扑倒在地。

“你干什么?”薛世卿将他抱住,任凭他在怀抱中发泄、哭嚎,听他哭急了,说道:“我信父亲,也信太子,他们没有谋逆。”薛世客从他怀中抬起头,看见兄长发亮的眼睛和咬得发硬的腮。他抬头,从屋檐的空洞里望出去,薛世卿顺着他的目光,终于沉沉笑了两声。“碧奴,阿兄送你出去。”他是真的高兴,但笑得比哭还难看。他们俩倒都真挂着眼泪,薛世卿替他揩泪,最后轻轻说了句:“别忘了父亲是怎么死的。你记得,要替我们报仇。”

↑返回顶部↑

书页/目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