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二十七、(2 / 2)
仇猰一动不动跪好,说:“臣讲完了。”
“讲个屁!你干嘛突然回来?干嘛派斥候监视自己的将军府?说说说,去他的公事私事,统统说出来!”
仇猰皱起眉头孩子气道:“方才说过了,因为老太太不喜欢阿婴!”
乐偃翻了翻眼:“呃,唔,好像是这么回事儿!”
噗嗤——
这回是汝忱绷不住掩嘴笑了出来。立即遭了乐偃一记眼刀,吓得他笑到半截硬生生又给憋了回去。
乐偃则恼烦地甩甩袖,抱怨:“一早上乱七八糟的,孤都给你们闹糊涂了。行了行了,闯城门的事就这么着了!”
说着往上走回自己的御座。
可底下有人不想就此结束。恽鄣跨出一步,忽正色道:“君上且慢,臣也有疑!”
乐偃立在御座前身形一僵,扭回头看了看阶下众人,垂眸略一沉吟,还身坐好,微微一笑,摆摆手:“讲!”
“还是五百两的事。大将军说了为何借款,但没说为什么他需要借这笔款。借君上一言,臣请问大将军,你果然拿不出区区五百两?”
“区区五百两?”仇猰忽长舒口气,自嘲地笑了下,“好羡慕恽大人啊!五百两,可以是邵大人东拼西凑添上养老钱勉强支出的,也可以是我这样曾经跟野狗抢食腐肉的显贵愁得四处去周转的,落在大人眼中不过区区二字。恽大人应该是没穷过,更没饿过,真好!不用拼了命地活下来,也是种福气!”
许多人心头俱是一沉,就连乐偃脸色都黯了下来,神情间收敛了适才的玩笑意味。
恽鄣很是泰然:“惭愧惭愧,下官大约前世修得善因结善果,才能有今世得蒙圣恩尽享荣华。”
祝燮不由得暗自哧鼻,心道公卿士族哪一个不是靠的祖荫,当着平民上位的一等爵说这样的话,实在阴毒刻薄。乍一听还以为是番好话哄君上,岂不知君上是最厌恶尔等这些世家子的!明损仇猰暗讽君王,罢罢罢,今日真真是惊蛰起春雷,炸了个妖魔齐现形。
果不其然座上的乐偃已变了颜色,却不是恶的,反而状似激赏:“嗯,爱卿确是明白人!还记得是谁赏你口饭吃谁给你发俸禄谁是你的主子爷。不像底下那个没良心的尽给孤拆台,大逆不道!”
嚯,扳回一城,君上堵人后路亦很擅长!
——祝燮心头哼笑一声,继续看向仇猰。
他仰着头,也朝君王牵了牵嘴角,兀自道:“臣确实没良心,臣也确实拿得出五百两,但臣不想拿。”
乐偃支颐:“喔?宁愿借债也不肯出?”
“是!”
“理由?”
“臣花了。”
“花哪儿了?”
“臣的钱,爱花哪儿花哪儿!”
祝燮适时鞭策仇猰一下:“放肆!”
仇猰一脸活见鬼的表情,仿佛才想起来老相国还站在边上,并且他不是真的蜡像而是活的人。
乐偃当场笑得仰过去。
老相国气死了,既气又窘,觉得自己实在多余管这对君臣神经病。
不等乐偃笑缓过来,邓筌抢上前咄咄道:“臣知道仇猰的钱去了何处!”
乐偃捧着肚子揩一揩眼角的泪,上气不接下气道:“哈哈,说、说吧,哈哈哈,嗨哟,今天可乐死了!”
邓筌半抬睑轻蔑地横了仇猰后背一眼,鼻腔里转出一声冷嗤:“哼,仇猰修了座园子,可是气派呢!”
乐偃瞬时来了兴致,冲仇猰扬了扬下巴:“喂,真的啊?在哪儿?”
仇猰气馁了一般,居然无奈地叹了口气:“臣的将军府乃君上所赐,君上不记得了?”
乐偃眨眨眼,又好生想一想,倏恍然:“噢——你不是没动那处园子吗?当初给你还嫌造了两份地契忒是麻烦,如今怎又想起来拾掇了?”
听他二人对话,慢说邓筌傻愣在原地,便是一直冷着脸宛如置身事外的邵旃也是神色微动,打礼奏问:“臣愚钝,斗胆求解,两份地契是指,有两座将军府?”
乐偃摆摆手:“不是!这话说来有些长,简而言之呢,就是孤当初要赐一座宅子给仇猰,另有几处更大更精致的园子给他选,他却说自己粗人一个有间瓦房遮风挡雨便成,于是牛脾气死犟选了如今那处。那宅子的来历不用孤再与你们细说了吧?”
但看邵旃的样子,他确是迷蒙不知。还是祝燮想起来,邵旃早年远在地方上任职,并非京城本地出身,一些政事或有所耳闻,至于坊间轶事则未必知晓详细了。
老相国微微一笑,低声点拨他一句:“本国那位修仙的先君邵大人可还记得?”
邵旃略略思量,旋即恍然:“先王无子,传位于最小的堂弟,也就是当初的叡国公。方志记载,国公府就在……”
乐偃打岔:“没错,就是现在的大将军府!不过其实好几百年过去了,国公府也几易其主,但阴诡的是,住进去的几位达官显贵最后似乎都没落什么好结局。渐渐地,说那宅子不吉利风水差等等等等的流言就在朝里传开了。孤记得最后一任屋主是祖父那一朝的,有六十年了吧!而且也不是官员,乃是祖父宠爱的一位妃子说服他将宅子卖给了民间有钱的富商作私宅,得了钱好挥霍。哦哟哟,非议先祖,孤也成了大逆不道咯!”
祝燮带头哄笑,企图缓解殿中尴尬的气氛。他且顺着乐偃的话打趣儿:“前人功过,后世评说,谈不上非议。若真论起来,老臣倒还嫌史书将崇喜君编得过于传奇了。”
乐偃颔首,深以为意:“可不是!沉迷玩乐荒废朝政掏空国本,若非他穷极财力造船出海寻仙山,不至于让后世积贫整三代国力颓弱,更不至于令当年继位的王弟辛苦支撑操劳过度,将将不惑便英年早逝。所以王弟才要下令全国禁造船之术。并非是与兄长拌气,而是国家没钱了,造不起了。”
王垂眸望向阶下,目光最终落在仇猰面上,似乎是懂得。
“国公府位置很偏僻,十分清静,孤小时候偷溜进去过,并没有什么妖魔鬼怪。但记得东厢有片竹林,很高很密,风起来时竹叶剐蹭在一起刷刷的响,像雨水泼在屋檐上,听得人心里都干净了。
“还有西花园,那里有道通往别苑的小门。最早的时候,别苑叫九阕鸣鸾,是先国公也就是后来的王为心爱的王后建的楼阁。可惜没有造完,他便离世了。王后也一直没有回返宫内,独自幽居在别苑,郁郁而终。”
乐偃讲得很慢,话音渐沉,叫听见的人心里头也不自觉发闷,伴随过往的失落而失落,蓦陷哀愁。
王问:“你把别苑修过了?”
仇猰颔首:“都是原来的木材,工匠说那都是好木头,别说六百年,过上千年也不会腐朽。”
乐偃点点头。俄而,又问:“怎么想起来去动它?”
仇猰仍有些犟:“就是想起来了。”
“你不像是会心血来潮的人。”
“臣心血来潮过许多事。娶妻也是心血来潮。”
“假托兵演赖了两个月朝会也是?”
“是!”
“算计生母深夜闯府也是?”
“是!”
“今日布衣登殿也是?”
“是!”
乐偃眯起眼:“仇猰,你当真是找死来了?”
仇猰眸色深深:“君上,臣怕死!”
“哦?”
“因为怕死,所以敢死!”
“因何死?”
“因何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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