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生非金石(1 / 1)
一直到过了夜半,姬越才放薛繁回他值夜的地方去。www.biqugexx.net退下的时候薛繁躬身行礼,姬越歪头盯着他,只觉得这个少年人有种异常的可爱之处。就譬如今天晚上,姬越这样狎昵他,他既不像一些人一样,非要摆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不可;但也不会因为这个而喜形于色,显得太过卑琐不堪。他接受这个局面接受得很好,非常平静,甚至全不当回事。至少,在神情上是。姬越乐意相信他一回,也或许是愿意相信那深潭一样的绿眼睛,信他不是作伪矫饰。
薛繁走了稍有一会儿以后,女官苏合才从外头走进来。她端了一盏静心安神的汤药,搁在木质托盘上,姬越平常不喜欢这药的味道,又总是嫌太医院反复叫他服药,可是服了药也没有甚么作用,每每喝药都难免面露不屑之色,苏合心里原本已经有了准备,没想到姬越今天倒难得不抱怨什么。
他好像心情不错的样子,端起来那碗汤药便喝了,连洗漱更衣也不必叫人催,全都一言不发地由着伺候的人安排下去,安安稳稳地进到内间,躺在了床上:皇帝自从搬进长秋殿,便一直是独寝的。
姬越原先也不是没有过妻妾。不知道是因为甚么缘故,最近这几十年来世家间的风气就是这样,娶亲一代比一代更早。像姬越本人,他十四岁便娶了亲,那时候他还只是一个诸侯王的王子,连世子都算不上。
娶亲时,他们一家人还在他父亲的封地。因此,他娶的也是一位当地大户出身的女郎。那女郎姓裴,比姬越大了三岁,端庄贤淑,虽然没有什么太大的特别之处,但也挑不出什么错处。姬越对这件事全凭父母安排,没提出过自己的看法,亦没有再添置其他的房中人;至于他跟裴妃的相处,倒也说得上琴瑟和谐。
娶亲之后没有多久,京里传来消息,说皇帝忽然暴病身亡,太子被兄弟残杀至死,朝臣们决定迎候自己的父亲入京继位。www.biqugexx.net姬越彼时还年少,不大懂得这中间的事,只是依言跟随家人进京去。直到年龄稍长,他才也隐约地怀疑过:太子死了还有太孙,为甚么一定是轮到自己这一系登基继位呢?他父亲当时接了消息,脸上虽然做出了一派惊诧之色,还谦让了好几回才登坛受拜,但说之前的漫长岁月里他不曾为此经营,大概也没有什么人能够相信。连姬越自己回思昔年的种种,他也不能够全然相信。
但是这种谋划或许得罪了上天,以至于打那之后的几年里,他的家族之中,便接二连三地遭逢凶事。事情是他的母亲开始的。母亲身为一国皇后,因为在千秋节上接受命妇的朝贺,整整几个时辰都不肯歇息,惹得心疾发作,当夜就薨逝了。姬越匆匆入宫赴丧,起初震惊得很,简直不敢相信,但见到了皇后的遗体,这才五内如焚,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是好了。
他听过,对于外边都在议论些什么,他全都一清二楚。既然是多年缠身的心疾,自己怎么会不注意着些?只不过是皇后千秋节的朝贺罢了,并不是什么不能中辍的大事。他母亲出身不是一流的高门,是因为容貌美丽而被父亲看中的,甚至不是父亲的原配妻子,是续弦。他知道,很有些人在说皇后是因为没见过世面,执意享受这个仪式,所以才不自量力不肯歇息,竟至于送了性命。
这是大不敬的话,原本不该有人说才对,说的人也被处死了不少,但姬越就是听见了,不仅听见了,还久久难以忘怀。
再往后,就是他父亲。父亲入京继位到一朝病故之间,一共只有短短四年,死后被谥封为昭帝。虽然筹谋策划了半生,但真正尝到甘美果实的时刻太晚,昭帝登基时已近耳顺之年,死时都不能算英年早逝了,只能说一句寿数正常,值得些许惋惜。
但他毕竟不是乡野里的老人。他是皇帝,是一家之主一国之君,这种身份的笼罩总令姬越有错觉,认为自己的父亲还应当能活很久,这才对死讯全然没有逆料。
昭帝刚登基时,将姬越封为了齐王。封地有实税,手里有实权,生年十五岁,姬越知道,这封号一上,就是正经入仕了。他倒也没有辜负昭帝的期许,之前在封地一向埋头闭门读书,来京封王之后便常常出外交游,短短几年间就在朝中声名鹊起,不论是品格还是智识都称得上一流。
只不过,姬越从没有问过昭帝培养他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太子么?但太子之位当时已经定了。也或许这只是老人惯宠幼子的习惯作怪,见不得这生得最清隽的幼子变成锦绣丛中的痴呆公子罢了。
当时的太子是昭帝去世的原配所出的长子,原配既然已经正位封为先皇后,她儿子的东宫之位便也跟着定了下来。太子足足比姬越大了二十多岁,这时候已经年过四十了,在朝里领着些事务,按例整日点卯,政事之外便是回自己的府邸去。太子对女色不大留意,但极爱丝竹管弦之事,这是众所周知的。
受封之日,大家皆去朝贺。那是姬越为数不多的、见到这位太子大哥的机会。他站在队列里,被宣诏进去,见到自己的长兄生得细眉细眼,肤色是在校场上晒出来的麦色,身材很是高大。据说这眉眼和身材都是像先皇后的。
交谈之时,两人兄友弟恭,说上几句话,姬越便退出来,抬眼向天上看,只见着长空青碧,心里茫茫然的。这兄友弟恭的面貌能维持下去,真实的缘故是他们两人根本就不熟悉。姬越和太子年纪相差得大,除了逢年过节和一些家宴场合之外,就几乎没什么来往,关系当然也谈不上亲近。这样的两个人,莫说是亲切起来,就是要吵架,都未必能找得出由头。
但裂痕也并非没有。太子没有他生得轩然霞举,没有他读书多,没有他聪明,甚至连太子妃也没有他的裴妃美丽——但两人偶尔相见时,姬越当然没法不去想这些。前人有蒹葭倚玉之谓,薛素私下里谈笑,在无人的时候跟姬越也半真半假地抱怨:“蒹葭倚玉树,说得就是殿下跟东宫站在一起的时候么?”
姬越听了,赶忙斥责他:“如澄,话不能这样乱说。就算你想臧否人物,好歹也要知道什么是祸从口出——”
薛素那时候正在跟他下棋。别看薛素是个武官,但棋艺也是极佳的,称得上是当世一流的水平,他们两个又相交已久,薛素在这棋盘上绝少肯让他一子的,所以输的往往都是姬越。此刻听见姬越对他说了那什么“祸从口出”的话,薛素往前吞吃了几子,这才放下手,笑道:“殿下这么说,说我是‘祸从口出’,叫我注意,我自然领受;不过殿下这样提醒我,不就是说,连自己都认了我的臧否之言?”
姬越虽然不承认,但薛素揭破的也没有错,说到他和太子的品评上头,他心里确实这样想,觉得太子同他不是同一流的人物。而一个这样的太子日后登基为帝了,又会不会对他形成什么威胁,姬越也不能说完全没有想过。但要说他早在那时便已经把心放到谋朝篡位上,却又真的没有。这么揣测,称得上是冤枉了姬越。
当时,他摇了摇头,把自己的目光转到棋盘上,没再继续跟薛素谈这个话题。落了几子,他便殊觉无聊,看看天色渐晚,夕照已斜,问薛素道:“你阿妹今日精神好些,你要看看她么?”
这“阿妹”,指的便是姬越的裴夫人,如今的齐王裴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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