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波(2 / 2)
岳护从窗户望去,见风波化解,伸手去捡床上的棋子,收拾整齐,下了床去洗漱。一抬头,看见自己的脸,竟也同沈潋并无二致,红着脸庆幸方才并未与她同去。又有些茫然,不知昨夜自己房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卫琳婵亲自为沈潋拧了帕子,轻轻地擦着她脸上的墨迹,沈潋方才丢了大脸,正是脆弱的时候,便贪恋着这样的温柔,仰着脸,垂着眼眸,乖巧地任她摆弄。
卫琳婵见她这样,方才的郁结去了不少,温声问道:“昨日我占了你的屋子,见你匆忙,不曾相问,不知你又是在哪里过了夜?岳公子房里吗?”
沈潋有些惊讶,差些跳了起来,慌忙答道:“我们不曾……不曾同房。只是他昨日饮得多了些,眼见着难受得很,醉酒后又睡不着要人陪着,我实在是不放心,便想了个法子陪他消磨了些时间,本想等他睡了再回房中小榻凑合一番,谁知竟睡了过去。……并非夫人所想。”
方才烧起来的热度还不曾褪去,便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沈潋实在是难为情得厉害,只得死死地阖上眼帘,自欺欺人一般地装作无视她的眼光。
沈潋身上的衣服皱得离奇,一看便是和衣而睡,卫琳婵又是久经风月的,岂能不明白?见她的可怜样子,心中更是生出许多的怜惜。想到方才阿清的话,不免对二人的感情艳羡了起来。
沈潋等了一阵子,不仅没有听到卫琳婵的答语,更是发现她手中的帕子正贴在自己脸上一动不动,疑惑地唤道:“夫人?”
卫琳婵清醒过来,歉然一笑,重新为她湿了帕子细细擦拭起来。
沈潋却阻了她的手,凝神问道:“方才究竟是出了何事?”
卫琳婵仍然在她的脸上轻轻擦拭,神情却忧郁起来,苦笑道:“是我说了过分的话。他敲了门,我只当抚台已经将他收入了房中……我以为抚台是喜欢他的,日后海盗们俯首称臣,便会将他召回来。我当时是真的欢喜,若事实如此,抚台定然不会亏待他,我虽有不甘,但真是替他高兴。”
她啜泣了起来,沈潋一慌,担心她误会,赶紧道:“我同他并非这样的关系。我今生只喜欢一个人,也只会同那人在一起。”
卫琳婵更是悲从中来,羡慕着沈潋的幸运,感慨着自己的命数,更是心疼着夫清的委屈,一时间哭得险些背过气去。
沈潋又急又担心,手足无措地在她旁边挪来挪去。婢子更是没见过她这个样子,呆怔怔地杵在一旁,连帕子都递不过去,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好一会儿,卫琳婵才止了哭,红着眼睛同婢子说道:“你告诉二船主,让他收拾好了先回去,我同弟弟还有些心结,要让抚台帮忙一解,一时半刻不会回去,让他不要等。”
那婢子忙不迭地去了。
沈潋忧心地望向她。
卫琳婵等婢子出去了,才苦笑着说道:“不怕抚台笑话,这个丫头并不是我的人。阿清的事,我不想让旁人知道。”
沈潋认真地点点头,道:“我明白的。”
卫琳婵拿帕子点着眼泪,接着说道:“抚台不必多心。我知道抚台是值得托付的人,所以真心实意地希望他能够跟在抚台身边。只是他却没这个福气。他一直福薄,天公从来不肯好好待他。”
她又有了些哭的意思,只是强压着,不肯哭出声。
“他只当我是在嘲讽。花楼里出来的人,我又比他高贵多少?无非是身价高上一些,顶破了天,做的还不是一样腌臜的营生?外人当我是千金难求的花魁,扒了这层衣服,伺候谁还不是鸨母说了算,我自己能决定个什么?到了床上,更是一般的阿谀逢迎,一般的无耻下贱。我们个个是案板上的鱼肉,只等着人家随心宰割。鱼肉还有彼此嘲讽的资本吗?
对,我眼下是跟了徐郎。这几年的确受着百般呵护。妓子们总当从了良便能改头换面。呵,可笑。为奴为婢的人,人家买了来,自此生杀大权尽数握在人家手里。哪日年长色衰,或者是失了新鲜,挥手便打发出去,又有什么情分可讲?便是我自己,当初赎身的钱是自己出的,那又怎样?如今不过仍然依附着他,每日献媚讨好,只求个活命罢了。有什么光彩的,难道只因着这个便比别人贵重了些?”
沈潋不由得想到了夫清。昔日百般恩宠,一朝弃如敝履。云泥往往也只有一线之遥,只看主人心情如何。又突然反应过来,为何夫清会发那样大的脾气,对着一个昔日曾经爱慕的女子。毕竟是世家子弟,骨子里是化不开的清傲矜贵。身陷泥潭,本便痛苦至极、心碎至极,仿佛身上被活生生剐开几道见骨的口子,往出喷涌着腐烂腥臭的脓血。本想要穿上华丽的衣物遮掩,让旁人觉得自己并没有那样狼狈。谁知,这样的伤口却由自己最亲近的人掀开,血淋淋地将自己最肮脏最恶心的一面暴露了出来。
何等的难堪。
卫琳婵见她听得认真,不觉露了真心,抓着沈潋的双手,含着眼泪说道:“抚台若是想达成目的,大可不必让阿清前来。有什么要做,交给我便是了,我做起来也更方便些。只求抚台日后对海盗痛下杀手,能够念在今日的情分上,在我死后多多照料他。”
卫琳婵泪水盈睫,可怜至极。可沈潋的心却蓦地一惊,意识到卫琳婵大概并非看上去这样简单,很大可能是徐迟派来探听虚实的一只耳朵,并不敢掉以轻心,立刻做出一副怒火中烧的样子,将她的手甩开,斥责道:“夫人这是不信我。既然如此,我也不便将卫清再送到海上,还是让他跟着我罢了。左右我也不缺这一点饭钱。今日我们也不便再谈,夫人的意思,我定当传达。若是夫人不放心,私下来杭州看望便是,我定不阻拦。”
说罢,竟是起身要走。
卫琳婵急了,赶紧上前将沈潋拽住,膝盖一软跪了下去,急得满面泪痕,“抚台别急,我当真只存着托付的意思,哪里能有什么怀疑?抚台亦是女子,定会理解我心中所想。我对他的歉疚太多,此生哪怕拿命来偿,同样心甘情愿。我只有这一点心思,若是说了什么错话,抚台责罚我便是,我不敢有任何怨言,只求抚台好好待他。”
沈潋这才伸手将她扶了起来,帮她擦着眼泪,同样红了眼圈,微笑着望向她,真真假假地说道:“那我便也同夫人说几句体己话。我们身为女子,不会将功名前途看得太重,最珍惜的,也只是一个心上人罢了。我今年不过双九,皇上便派了我来巡抚浙江这样危险的地方。我自知没有治国安邦的能力,只是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不懂军事,上任以来也从未干涉过席总兵的活动。席总兵同我说好了,让我负责海盗,他来剿灭倭寇。我自然不想动兵,只愿以招安的方式求个安宁。东海的海盗尽数仰仗徐船主,徐船主若能归顺,浙江便安了一大半,到时,我定上书为船主求个赏赐。船主也是生意人,并非有意与朝廷作对,朝廷给了封赏恩荫,船主便能在大周境内安稳度日。到时船主与夫人纵情山水,岂不快活?我同样也少了许多麻烦,将倭寇之事交付席总兵,便能与小护安心过日子。这就是我的本意。至于卫清,夫人若是放心,我定为他搜罗些家世清白的女子,让他也有个家。”
卫琳婵弯着嘴角,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本便对这些事情生得厉害,只是偶尔听徐郎说些才能稍稍有些认识。方才说得不对,抚台不要同我计较才是。改日回去,我定与徐郎好好说说抚台的意思,定当劝徐郎归顺朝廷。”
沈潋腼腆地笑道:“如此,便多谢夫人了。只是不知卫清……”
卫琳婵想了想,说道:“先前有些担心他被徐郎拖累,既然没有这样的危险,我想将他带到船上,让他也学着些其他的活计,日后也好有个出路。只是不知他是否愿意。”
沈潋朝屋外他的方向看了一眼,说道:“我今日去同他说清楚,也问问他的意思。夫人不必担心。卫清他并不是狭隘之人。”
卫琳婵放心道:“如此,我等着抚台的好消息。”正要出门,突然想到什么,有些紧张,回头对沈潋道:“昨日实在不方便,我私下取了抚台的衣服来换。过阵子定当为抚台送几套新的过来。”
卫琳婵是妓子,昨日虽然私自穿了沈潋的衣服,但实在是情急之举,今日想起来,才有些担心沈潋嫌弃自己不干净的身子。既是真的感到抱歉,又想借机看看沈潋的反应。
沈潋一听,果然有些恼怒。卫琳婵心里一紧,只听到她说:“夫人这是说的什么话!我比夫人小了几岁,夫人便是我的姐姐一般。姐妹之间换了衣服来穿,哪有计较的道理!”说着,她又上前来细细打量,“只是夫人身量娇小了些,穿我的衣物怕是不太自在。过会子我让人为夫人量身做几套。”
卫琳婵心里一暖,欢喜她肯亲近自己,忍不住翘着嘴角说道:“不必那样麻烦。我素日里衣物也不少。只是偏爱你这一件,想请个裁缝,稍稍剪裁一番,日后穿在身上,也是我们的情分。”
沈潋见她是真心对自己,有些高兴,又觉得难过,忍着辛酸做出滑稽的样子,调笑道:“既如此,我这里衣物还多,尽数给夫人送过去。夫人也不必多给,只按十两一件付了钱便是。”
卫琳婵戳了戳她的额头,嗔怪道:“你倒是聪明,我凭什么要上你的当。”</p>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