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1 / 2)
应曦平生爱吃,爱玩,也爱睡。按理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不精明的德行。
可他偏偏耳朵足够尖,夜里稍有风吹草动就能醒。在府里时,自己不如意了,还拉着丫鬟小厮们一同不眠不休。
岚月和云卿说话的时候,声音刻意压低过。应曦背对他们侧躺,没一会儿就睁了眼。
起初迷糊着,隐约听见几个字。听着听着,一个激灵,眼珠子转几圈,瞬时清明了。
原来在洞里的云卿是一缕魂魄,并且就待在坠子里。
他保持姿势一动不动,复又合上眼眸,安静地侧耳。
直到他们的对话中提及自己。
桂城百姓认识他的不认识他的,都知晓应城主家的小公子受尽宠爱,无法无天。上头一兄一姊,个个伶俐非凡。纵然应小公子玩世不恭,游乐人间,也能坐拥荣华富贵,加官进爵,好不风光。
人人都待他好,他恃宠而骄,恬不知耻,做过的捣蛋事十只手都数不过来,念书念不好,算术算不来,帮不上家里的忙。
爹娘与兄姊替他隔绝了外头的流言蜚语,从没说过一句重话,为他建起一座宁静祥和的安乐乡,将他牢牢护在身后。
他没有那么好,时常辜负众人期望。不是稀世之才,无法博古通今。爱做的尽是些不入流的。
可他也没有那么脆弱。
凡人或许不太厉害,但远比拥有灵力的神仙妖魔所想要强大得多。
云卿怎么,总在担心些无关紧要的小问题呢?应曦黏上他走过的每一步,全然是自己的决定。
他乐意,他偏要,他不后悔。
心里似乎塞进去几颗未熟的梅子,又酸又涩,满满涨涨,快要溢出来了。
思绪激荡之际,肩头传来一阵粗鲁的推摇。
岚月蹲在他眼前,蓬头垢面,狭长的眼锐利,冷凝着脸:“起来干活。”
沟壑外人头攒动,一如既往堵得水泄不通。
岚月回到被他刨开的‘坟’前,一甩手,指尖便滴下一缕血丝。
碧绿如旧柳汁液。
应曦看在眼里:“前辈的血是绿色的,难道也是植株化灵?”
岚月不加理会,就着血液按上被他亲手划烂的阵中。不一会儿,团团絮状彩华,忽明忽暗升至半空,降下一道光芒,如绸带,似溪水,冲破烈火圈,流云踏焰,直指远方。
应曦立刻意识到,这是条路,通往出口的路。
堕鬼一个接一个,车轱辘似的支着脑袋,蠢笨地吊着舌头去舔。
当然什么也舔不到。
耳畔的尖利的风鸣在应曦接近沟壑时再次回荡。响起得猝不及防,应曦痛苦地皱眉,捂住耳朵,求助地望向岚月。
“能走了,带你回去。”
“前辈。”
落在他身后的应曦突然开口。
“又要干什么?”岚月头也不回,果断转了方向,找了一旁的高耸石头坐下,一手拍拍身边的空地:“坐过来讲,讲完再走。”
应曦偷偷观察他脸色,看着不像生气,才小心攀上这块巨石,又不敢挨着他坐,屁股往边上挪了挪。
应曦没抬头直视他,就抠着指甲低着头留给岚月一个乱糟糟的发顶,极小声道:“前些天在崖上,天光乍破,您身后却没有影子。”
岚月听了一扬眉,喉间轻咳,示意他继续。
当时情况混乱,堕鬼齐聚,燎原烈火席卷而来,鲜红天幕下,处处都像泼洒了血,蒙着层似有若无的幔帐。应曦直觉岚月有异,却没能想通异在哪处。
后来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对。熟悉的岩石块,不熟悉的阵法。应曦自己的影子,与岚月前辈身后空旷的地面。
再到坚固结界突如其来的破损,鲜绿的血珠。
堕鬼的血正是绿色的。
究竟哪儿出了岔子?
应曦磕磕巴巴推敲着语言继续:“您是救我的前辈,定然心善,我想知,您是否有事在身……”
“当然了!许是我眼神不好。”
岚月一下一下轻敲着手中随意摸来的石子,目光散漫,游移在天上,地里。心不在焉。
啪,啪,啪,啪。
应曦不催促,竖起耳朵严阵以待。他像风暴里拉满的船帆,紧张得摇摇欲坠。
良久,岚月轻描淡写道:“我不是活物。”
应曦脑中叮的一声,五雷轰顶,什么都听不见了。火星燎过灰烬的噼啪响彻,呼吸拉扯粗重:“什么?”
岚月没什么表情,甚至于眉开眼笑:“我说啊,我不是活的。要解释,我死了,化成灰了,和那些恶心东西没多大区别。”
应曦动了动嘴唇。
二者相顾无言。
他下意识碰了碰岚月的肩膀。衣衫褴褛脏乱,却是上好的料子,触手滑软。
有鲜活的温度。
他明明是真切存在于此地的,助他一臂之力,要带他离开,嘴里却说着自己不是活物。
“可我能碰到您。”
“我还奇怪呢。为何留有意识,没和他们一起做行尸走肉。”
应曦出人意料的冷静,双手稳稳捏在一起,低声问:“云卿知道吗?”
“不知道。”岚月笑容不减,跳下石头,勾手示意应曦跟他越过火焰。
“我在这洞底下待的时日太久了,该有的不该有的毛病通通瞎跑出来,才露了马脚。不然哪能被你看出来?”
应曦的冷静轻易裂开,慌忙道:“那您之前说不想出去——”
“诓你的。”岚月咧嘴笑起来,“你这小孩儿这么聪明,不明显吗?”
应曦遇到岚月起,还从没见过这样的他。笑容狂极,乌沉沉的眼眸暗不见光,周身筑起层层铁壁,却拂不去一身黯然。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