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1 / 1)
至傍晚将这敲籽儿的活计忙完,给姑娘媳妇婶婶们发过了工钱,殿下才终于换了那小厮的粗布衣服下来,重新穿上锦绣华服。---只这一穿不要紧,殿下以这副模样再去婆婆屋中看望发病的她之时,婆婆望着眼前的温润清秀少年,记忆似乎发生了些甚么错乱,曾经那“秀峦”的形象,逐渐和身边殿下的样子重合。
婆婆伸出干瘪如枯枝的手,紧紧攥住了殿下的,然后不知从哪里来的蛮力,一把将瘦弱的殿下拽进怀中,头枕在殿下的肩上,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眼泪像是决堤洪水,从那两片浑浊如脏冰的眼睛中涌出。
我不知是怕她犯了疯症一会儿伤了殿下,抑或是邪恶的占有欲作祟,我只觉不妙,心中也略略不满,只殿下用那只自由的手朝我连连摆了几下,示意我无碍,我也就不便多言。
殿下就那样任她哭,任她抱,还轻声安抚着她。我知我不该与病人计较,但我仍要说一句有眼无珠,殿下此人,举世唯一,便是我从未见过秀峦其人,我也要断言他年轻时定不及殿下万分之一的风采。只婆婆既将殿下认作秀峦,那想来他也是殿下这般的清俊公子,可见如此美色误人一生。
等殿下终于将婆婆哄得不再闹了,他上衣肩膀那里已湿漉漉的满是涕泪,无法,只得喊小厮来换下。---那小厮一边伺候殿下更衣,一边忍不住问到:
“主子,那孙玉真...”却被殿下打断,一掌轻轻拍到小厮头上,嗔怪道:
“你个没规矩的,怎能直呼长辈名字?”
小厮笑笑改了口:“听了白天婶婶说的原委,小的以为,婆婆这是自作自受。还是主子心肠好,可怜她。”
殿下摇摇头道:“无甚可怜,只是想起母亲了。”
我其实是可以理解婆婆的,多年以后我回望自己曾经的偏执狼狈,与当年我目睹她的偏执狼狈,是我命途当中最绝妙又可笑的互文。
田庄不远处的村子里,有一新旧战争时期依附旧神的巫师筑出来的神庙,庙堂的规模在当今看来依然十分可观,可知那筑庙巫师修为不低。只细节处处理得较为粗莽,总体的风格也相对原始朴拙。后来旧神战败,这神庙竟也躲过一劫,对神明并不很虔诚的民众只将旧神的神像搬出去丢了再换新神的进来了事。至于庙堂**画上画的全是旧神这些,他们才不屑于去管。
伏天夜晚燥热,我和殿下便出了庄子决意去那神庙中再随便走走,顺带考据下远古时期巫师的筑术。尚未进去才走至庙门之时,便听见了丝弦的声音无棱无棱啫喽哇啦地从大堂中传来,此等靡靡之音从神圣之处飘出,很是有失体统。殿下听了却“噗嗤”地笑了出来,叛逆如他,最爱做的便是将最是严正肃穆的东西弄得下里巴人。诸神在天若有知自己的神像被人这般亵渎,凡间估计要直接被灭世然后重新来过。
待我们走进大堂内,看见的景象更是不成体统,二把刀的乐手胡乱拉着音质奇差的丝弦,几个婶婶站在中间一边笨拙地比划,一边唱出些不着调的曲儿。有父与子搬了棋桌过来下棋,有哥哥弟弟追着打闹,一派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盛世清平其乐融融人世间欢乐喧嚣的声音悠悠飘上去,温柔地洞穿了堂上神像巨大的身躯。
我想起来庄子上的第一天,由董叔带着粗粗熟悉了一下家中产业。在疲倦旅途的最后我们来到了这个叫做“北望沟”的村子,远远的瞧见这座旧神样式的神庙破败不堪地、静静屹立在落日余晖里。它就像是个上古洪荒就被遗弃在那里的废神,它的信徒在千年之前就已被彻底屠杀完尽。它的堂中四壁上摩画出的二百四十九位旧神在此毫无群众基础。异端邪神的狂热信徒可能还往它的门缝里面塞过言辞偏激、丑化旧神新神的宣传画。旧神孤独地待在那里,看着那群没有信仰的人唱曲儿、下棋、打闹,吃喝拉撒生儿育女生病嗝屁。神明慈悲的光辉笼罩所有人,不仅限于信徒。他们祝福人间所有人,平安喜乐。
我见那堂上的新神神像多有破损,习惯使然便想上前去用筑术修复一下,纵使他们现下待在一个旧神的神庙里面,总归还是神。
殿下见了却拉住我摇了摇头,只道:
“如今我们没在夏邑城,没在御魂院,哥哥身旁也没那些迂腐大巫师拘束着咱们,哥哥还管那些死气沉沉的东西作甚?”此话一出已是相当忤逆,谁知殿下继续说着,竟说出更加放肆的话来:
“这里百姓的幸福和乐,与这些神明何干?神明不曾给人以好处,人为何要敬他们?”
我吓得连忙捂住殿下的嘴,连声叮嘱道:
“这些话殿下现在与我说说便罢,待回去了,切莫再说。”
“弟弟不傻,自然懂得。”
后来我们和那些村民闲谈,问到为何要到这神庙的大堂里玩耍,村民竟说这大堂中彻夜点着灯火,可别说是夜里,就是白天也少有人来祭拜,那还点这灯火岂不浪费?于是他们晚上便来这里闲聚,也省了家中点灯的灯油钱。
这番理由让我和殿下听了哭笑不得,村民们倒不以为然,又说这神庙伫立在这里几千年,也没见神赐过甚么真切的福,只那省下来的灯油钱,是实实在在的。
殿下和村民们对神明的质疑和轻视,对我的认知造成了不小的冲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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