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良辰美景(2 / 2)
“你的字什么时候这么好看了?!”
“我的字一直很好看好吗!”梁辰不服气,“我平时就是不稀罕写,怕你们太嫉妒我,怕你晚上嫉妒得睡不着觉。”
“狗屁。”沈沛像摸宝贝一样摸着书,“这啥意思啊?”
“你真是个文盲。”梁辰痛心疾首,“我以前白教你了。”
“少废话,快说!”
“这是一首诗,谁写的我忘了,反正我觉得这句话挺好的就写下来送给你了。”
“闹半天你不也是个文盲吗。”
梁辰没跟沈沛继续争论下去。他看着沈沛兴奋的脸,轻轻问他:“你喜欢吗?”
“超级喜欢。”
梁辰点点头:“喜欢就好。”
他拍了拍他的手:“沈沛。”
“嗯?”
“以后,别忘了我啊。”
滴答。
后来沈沛无数次地回想起曾经的事,总觉得梁辰对于自己的惨死早就有了预感。
那是一个极普通的冬天的夜晚,整个宿舍熄灯之后,梁辰躺在自己的毯子上,很久没有睡着。他轻轻叫着沈沛:“你睡着了吗?”
已经开始做梦梦到自己化身传说中的英雄大战恶龙的沈沛迷迷糊糊地应着:“嗯……啥事?”
梁辰没有说话,后来沈沛也不太确定他到底和自己说了些什么别的话,只记得在愈陷愈深的梦境中,偶然听到梁辰说:“……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
“……嗯?”
“不要放弃希望,不要哭,之前约定好的。”梁辰的声音像一阵风,轻轻的,又无比清晰地吹进沈沛的耳朵里。“答应我,沈沛,永远永远,不要放弃希望。”
彻底沉入梦境的前一刻,沈沛听见自己回答他:“嗯。”
第二天醒来,沈沛甚至不确定梁辰是否和自己说过这些话,他没有去问,而梁辰也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不再提起只字片语。
天气入冬,再有几个月,沈沛就要迎来自己十六岁生日的一个晚上,梁辰失踪了。
沈沛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两个人照旧窝在图书馆的角落里研究天书一样的古文,突然之间,梁辰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话:“你听说过骑士吗?”
“听说过啊,带领人民走向自由,和恶龙打仗那个嘛。”
“我说的不是那个。”梁辰抬起头,盯着沈沛的眼睛。“在外面的世界里,有一种职业,被人称作骑士。”
他看着沈沛,一字一顿道:“如果有一天,沈沛,我不能和你一起走出去,答应我,你一定要成为骑士。”
“别傻了。”沈沛眨着眼睛,“不是说好了吗,等到十八岁,我们一起离开这个地方。”
“是啊。”梁辰笑着,拍了拍沈沛的脸,“所以我说的是如果嘛——沈沛,你答应我,一定一定,要成为骑士。”
“为什么一定要成为骑士?”
“因为……”梁辰轻轻笑着,语气却无比认真,“只有骑士,才能拯救世界呀。”
他伸手揽过沈沛的脖子,轻轻碰上他的额头。
“约定好了啊。”
滴答。
再见到梁辰,是在孤儿院的停尸房。清瘦的少年静静地躺在铁床上,脸上和身上的血迹还没来得及擦干。他的身上盖着那件红外套,沈沛颤抖着伸出手,掀开衣服的一角,露出里面狰狞的,被撕扯碎裂的内脏。
骑士,到底什么是骑士?
参加完梁辰简陋的葬礼,沈沛挨着毒打,一次又一次翻墙进到图书馆里,彻夜查着目所能及的所有书籍。到底什么是骑士,梁辰说的骑士到底指什么,沈沛迫切坚定地要知道,他要完成和梁辰的约定。
后来偶然听舍监们凑在一起闲聊,终于知道梁辰所说的骑士,指的是守卫着大门,驾驶巨人战斗的战士。
好,沈沛对自己说。现在目标已经明确了,从今往后,他的道路只有一条,成为驾驶员。
他发疯一样地查阅资料,跪在地上恳求曾经毒打过他无数遍的舍监告诉他更多一些的信息,冒着被打死的危险偷偷溜进院长的办公室上网搜索,收集着一切可以成为一个驾驶员的情报。
终于,在他十七岁生日那天,东亚基地派人来孤儿院宣传演讲征兵,沈沛毫不犹豫地报名,通过体检与体能测试后,他和另外一个名叫张高兴的少年一起,成为了预备役的候补成员。
十七岁,他终于凭借自己的双脚离开了这座生活了一辈子的囚笼。他没有任何行李,怀里只揣了一本梁辰送给他的书。
滴答。
沈沛的人生死在十七岁,死在适配台上。
他曾以为自己可以通过比常人更严苛的努力取得成功。他曾吃过那么多的苦,和梁辰一起度过了那样难熬的岁月,他以为自己的精神已经足够强大,可以撑得过人机同调带来的痛苦。
然而他甚至没有感受这象征着无上荣耀的痛苦的资格。仪器连接检查了无数遍,没有异常。沈沛的人机适配率,指针指向零处,甚至连动都没有动过。
之前从未发生过这样的情况。只要是功能健全的人类,哪怕达不到合格标准,起码也能维持超过百分之五的适配率。所有的研究报告证明,甚至只要是进化完全的灵长类生物,都能引起哪怕是极轻微的共振。
沈沛的指针从未变过,始终是零。
他一辈子都无法成为驾驶员,无法成为人们心中的骑士。
与梁辰的约定,他一辈子都无法实现。
他逃出训练营,在外面游荡了半年,住在中央市第七区的一处隔离区里。十八岁生日那天,鬼使神差地,他决定回到曾经的孤儿院看看。
像是为一切的约定,一切的回忆划下一个终点。他站在孤儿院的门口,想起曾经和梁辰的约定。如今他已经十八岁了,孤身一人离开孤儿院,外面的世界并不比这里面温存更多。
院长发现了他,招呼他来到办公室。
“我还在想,万一今天碰不到你,该去哪里找你呢。”他对沈沛说,“我这里,有你十八岁的生日礼物。”
沈沛狐疑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院长打开抽屉翻了一会儿,掏出一个报纸包的包裹递给沈沛。
“拿着吧。”他说,“这是梁辰送给你的礼物。”
听到这两个字的瞬间,像是浑身流淌过一阵电流,激活了沈沛几乎已经死去的灵魂。已经多久没有听人说起过这个名字了,两年还是三年,仿佛过了整整一辈子。
沈沛无法克制双手的颤抖,接过包裹后,费了很大的力气,花了很久的时间才扯开那层简陋的包装。
里面是一块手表,十分廉价的质地,仿皮的表带和轻飘飘的表盘,仿佛轻轻一磕就会碎掉。不知道是梁辰什么时候偷偷溜出去买的——或者偷的,沈沛也不确定。他们都没有钱,都只是勉强度日。
他的疑虑在看到手表后面粘着的纸条上的字的瞬间,彻底烟消云散了。
是熟悉的笔记,清俊有力的笔锋,带着潇洒的折角和弧度。时间跨过整整三年,梁辰再一次站在沈沛面前,和他说话。
“沈沛,如果你看到这段话,说明两个事:
十八岁生日快乐!
我已经不在你身边了。
不要忘记我,沈沛,但,在你需要的时候,请不要犹豫地,立刻忘记我吧。”
沈沛小心翼翼地把表戴在手腕上,把纸条放在最贴近胸口的口袋里。院长沉默地看着他做好这一切,缓缓道:“这是在他出意外前不久,托我一定要保存好,要在今天才能交给你的东西。沈沛,你如果想要看到更多真相,就只能走到更高的地方,只有这样,你的视野才能变得真正开阔。”
沈沛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朝院长深深鞠了一躬,离开了。
滴答。
离开孤儿院前,沈沛最后一次去看了梁辰的墓碑。
说是墓碑,也只是压了几块砖头,既没有名字也没有生辰,快要被土埋到辨认不清具体的位置。
梁辰下葬的那天,沈沛远远地站在一边,咬紧嘴唇,直到嘴唇被咬破,血顺着下巴滴落在地上,他都没有流下一滴眼泪。
十八岁的沈沛站在十六岁的梁辰墓前,腕上戴着廉价的生日礼物,举起双手捂住脸,泪水顺着指缝止不住地淌出来。
单薄的肩胛骨无声地抖动着,这一次,不会再有穿红衣服的少年抱着他了。
沈沛明白的。他和梁辰所有的约定,他都记得,他都会去实现。
改变世界也好,看到更多真相也好,找到梁辰真正的死因,替他复仇也好,他都会去做,他都会做到的。
只是现在,最后一次,他想要尽情地哭出来。
滴答。
腕上的手表由沈沛精心保养,毫不疲倦地撑了这么多年,继续精准地走着既定的刻度。
血液顺着透明的导管重新流回进沈沛的身体。在经历过短暂的“死亡”之后,带着毒素的血灼烧着沈沛的每一根血管。
监视器的数值开始有了轻微的变化,沈沛的胸膛重新有了起伏。如钢针烈火一般陌生的血液回流进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带着比撕裂精神网更绵长残忍的痛苦。
梁辰说,沈沛,不管发生什么,永远不要放弃希望。
沉湎于死亡的深渊,徘徊在地狱边缘的意志,这一次,不再像年少无知时那样蒙昧地不辨真假虚实。
我答应你,梁辰。
终于,沈沛重新睁开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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