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痴情司(一)(1 / 1)
八月,长安城。
夏日将逝,白天渐渐的缩短了。夜色中,桂花香气弥漫。这一天,正是中秋,又逢晴空无云,就只见得月朗与星稀。
已近午夜时分,长安坊间的各户商家次第关闭,曾一度喧嚣非常的街市亦渐渐归于沉寂。月下的闲谈逐渐消散,只余一些晚睡的人们,还在庭院与回廊间徘徊,在惆怅的思绪中寻找着优美的诗句,或向月中仙人求诉不可得的愿望。
民间如此,常被以为受上苍眷顾的天家竟也不能免俗。大明宫的蓬莱殿内,宫门大开,院落中溶溶月色之下,两人相对而坐。一位是长发垂肩的少女,云般浓密的黑发上珠环翠绕,华贵非常,便是当今天子的幼女,昭阳公主李持仙。另一位少年却似乎是来自西域,白金发色,碧蓝眼眸,——白金发色上光华流转,碧蓝眼眸中星辰如海,许是月光太澄澈的缘故吧,他漂亮的竟不似尘世中人。
风从远处摩诃池的水面上吹来,挟带丝丝清凉的湿润与一阵莲花的暗香。
昭阳公主还未满及笄之年。小小的面庞圆润白皙,双颊吹弹可破的细嫩肌肤下微微透出红晕,水盈盈大眼中一团灵秀稚气。此刻她却眉尖微蹙,听眼前这位西域人吟唱“碧琉璃水净无风,吟作新诗寄浙东...” ——正是香山居士白乐天,新近于苏州太湖之上泛舟时所得的新词,“报君一事君应羡,五宿澄波皓月中。”诗中所提到的,这位应表羡慕之意的君子,便是白乐天的好友,表字微之的词人元稹。一曲唱罢,西域人放下手中的琵琶,执起身边石桌上的酒壶,琥珀色的琼浆倾泻而出。他的肌肤莹白如玉,与和阗羊脂玉雕成的酒杯相映同色。
一时间静谧无语。两位主人既不说话,周围随侍的宫女内监便也默然噤言,片刻之间,甚至能听到三秋桂子落在青石砖铺就的地面上,那轻微的扑簌扑簌声。
昭阳公主嘟起花瓣样的红润双唇,学着大人模样似的轻轻叹了一口气,拿起另一只酒壶,又唤人取来两只晶莹剔透的琉璃夜光盏。“葡萄美酒夜光杯。而眼前的这一壶,据说是西域今年最好的。”她的声音亦清脆好听,不输方才西域少年那宛转动人的歌声,“我求了父亲许久,才得了这些。临霜哥哥,请!”葡萄美酒夜光杯。琉璃盏薄如蝉翼、几近透明,红宝石色泽的葡萄酒倾入其中,遥遥辉映着月光,竟像被注入了生命一般灵动。
谈话之间,一阵夜风吹过,云彩翻涌,竟遮住了皎洁月色。被唤作临霜的少年擎杯在手,并不急着饮下,“似乎将有一场疾雨。公主,我们改天再聊吧!”
昭阳露出了不开心的表情,变脸如翻书一般,大眼中瞬间盛满泫然欲泣。她抬起小脸可怜兮兮的看住临霜。对方却不为所动,只是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戳了一下她面颊上的小小梨涡,“这壶美酒我带走啦。作为回报,我定会将你的思念传达给那位大人哟!”笑起来的时候,少年妩媚的双目弯成两湾月牙儿,纤长而浓密的睫毛倒映在清亮的瞳子中,即使此刻是注视着昭阳公主,却没来由的让公主身边的侍女心神一荡,只想到他的睫毛上去打秋千。
“长安城盛传明见家的小公子惊才绝艳,一笑之间摄人心魄,果不虚言。”新来的侍女在心中想道,“只不知是天人,还是妖魅化身...”
可惜小公主毫不领情。她拨开明见霜的手,“讨厌,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不要总是戳我的脸,捏我的发髻!不过...” 想起对那位大人的思念,她脸上红晕更甚:低垂了目光,努力想表现得云淡风轻些,唇边却终于不自觉地浮上一抹羞涩的微笑。明见霜见她一副小心思、想藏又藏不住的表情,眼中笑意愈浓,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缠着掐金嵌八宝红珊瑚串的小发鬏。
明见霜抄起桌上的酒壶,醉意微醺的向摩诃池走去。他谢绝了公主的婢女今夜随侍的美意,“这位姐姐,片刻之后将有疾风骤雨。”他的语气十分温柔,小婢听在耳中,不禁面颊微红。然而明见霜接下来的这句话,却瞬间打散了她的遐思绮念,“风从云势,天一生水,或许,会有些不可思议的恐怖东西,随夜雨而来。还请姐姐紧闭门户,保证公主的安全。”
摩诃池位于太极宫与大明宫之间的上林苑内,碧波千顷,莲叶田田,是消夏祛暑的好地方。湖心一座宽敞的凉亭叫做清凉阁,四围环水,雕花窗棂上垂下碧绿的软烟罗轻纱以作遮挡。这些轻飘飘的纱罗无风时亦自袅袅招摇,与绕湖而植的垂柳娇翠欲滴的柔软枝条遥相呼应。
三秋桂子,九夏芙蓉,摩诃池的景致宛如人间仙境。明见霜虽有七分醉意,一张雪白面孔却不见丝毫红晕,惟双唇颜色愈加鲜艳,反而衬托得肌肤更莹润如玉。他靠在凉亭中的胡床上,右手扶额,左手执杯,目光澄澈宁静,似乎在思考,又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乌云越发厚重,直遮挡着片刻之前还皎洁清明的月光一丝也透不出来了。朗月之夜本就星光熹微,此刻没有了月色,便显得周围浓墨般的一片黑暗。风势刚劲,将凉亭周围的软烟罗如秋千一般高高地抛向空中,又携带着一缕湖面上的水雾打湿了明见霜雪青色的衣角。
他不快的皱了眉,右手食指与拇指轻捻,一道轻灵的金光从指尖飞出,化作一阵金色光雨散落开来。光雨落到地面之后,又轻盈的向空中弹去,直到整个清凉阁中都充满了点点金芒,宛如盛夏水泽边的萤火虫。一瞬之间,平时无风亦自飘动的软烟罗竟然垂了下来,而就在同一刻,大雨如期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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