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隙间(1 / 2)
燕沽怊得到一把真正属于他的刀,是在八岁那年。不是练习用的普通铁刃,而是经秘法淬炼,承得住内力,灌得进灵气,脱了铁胎死物范畴的刀。
这在武林惯例里代表他有了兵器,脚尖已离开凡俗红尘,正式踏进漫漫修者之路。
而在修习刀剑之术的燕阁里,可能代表阁主随便从兵库里刨出来个顺眼的就送给孩子玩儿了。
生老病死的亿万众生,若是想脱尘入道,就躲不开去寻隐在尘世里的众多灵妙福地。除开与世隔绝,方便隐居,内里充盈的天地之气更是对修炼大有裨益。古往今来,除了浩瀚典籍,已经难细数究竟有多少高人在其间开宗立派,铺开一条条长生道。
在凡人眼里,那就是神仙居住的仙境天宫。在修者口中,它们叫离生界。
燕阁藏在同样叫燕的小镇里,小镇往来客多,瓦肆商楼自东门到西角绵延几里,镇中心有狭长翠湖,南头乃一处城内山景,山上一方小庙终年鸣钟,若是得到阁主准许的有缘人,推开庙门便能进入一方广有百里的山水庄园。隐藏在方寸间的世内桃源,这便是离生界,是燕阁。
燕酆将刀给他的时候只交代了一句:别给它起名字。
那是把好刀,躺在狭长的锦盒里,通体漆黑,竟看不出材质。燕沽怊好奇地从床上起身想摸摸看,入手冰凉却并不刺骨,内力注进去好似炉烟散在静室中,刀沉默而安静,毫无阻碍地接纳了他。
灯火微晃,薄刃上闪过一团纯净圆融的反光。
他动作大了些,牵动身上伤口,疼得呲牙咧嘴。吓得燕酆赶紧抱走锦盒把小孩儿塞进被子,连声哄他别乱动:“叫你邵大哥看见了又得挨骂。”
燕酆嘴里的邵大哥全名邵逸,乃燕阁堂堂正正的副阁主,日常工作是喝酒骂人离阁出走,最长失踪纪录可达一年半。这个月趁着他没跑,修行上遇到瓶颈的燕沽怊就被丢给他教导。于是这三十天里他几乎被言传了东南西北八方粗鄙之语,共同向副阁主讨教的四位同门,骂跑一个吓跑俩,第四个,估计对邵副阁院儿里种的梨花过敏。
“他那个脾气你也知道,好几十的人了跟个活体河豚似的,浑身刺儿盖不住肚皮软,越杠越跟你起眼,但稍微哄着点儿就消。今天这么危险的情况本来就戳他气头,仔细等会儿他来看你时再给训到哭。”
巧不巧正好此时,燕酆嘴里好几十的活体河豚进来了。面相年青,衣着随便,若不是腰间整整齐齐挂着长短两把弯刀和通身凌厉气派,乍一看就像个洒扫仆从。堂堂副阁,听闻大胆上司竟敢以上犯下编排自己,气筒功率瞬间上了八十迈。
“还好意思提今天?!两个月前就写信叫你去巡趟山把那些不知道从哪儿拱出来的杂碎清了,你清了个啥?种苞谷还得薅狗尾巴草呢,你手里头那重剑是锄地的?真给你套个犁不到半年就能饿***老小你信不信!”邵逸一巴掌拍在桌上,木头清脆的哀鸣随着裂纹传开。后文还没出来便已经有鸡飞狗跳之先势,眼看就要开吵。
今日后山里野生的灵兽误入小院,燕沽怊腿肚打颤,一把两尺半的铁刀横在那身如巨岩的怪物前,真真是螳臂挡车。
千钧一发关头原本该跟阁主喝大酒的邵逸踏过百丈湖水奔来,那困了燕沽怊许久的“冷鸢凌风”之式,他一招救人一招杀兽,再补一招慢动作演示教学。完事儿后一遍痛骂畜生不长眼,一遍痛骂燕沽怊目无尊长出事儿不知道喊人,一遍痛骂燕阁阁主。
榻上的燕沽怊却突然小声说道:“这刀我不要了。”
“我听芽姐姐说,第一把刀都是该让师父送的。”他努力压着嗓子,却掩不住马上要红起来的眼框:“还有看伤,习刀,识字......都说师父
是半个爹,我没爹,但师父还没回来呢。”
俩大人面面相觑,这还没开口孩子就哭了。
启元一年,皇帝驾崩,廖州单王不满新帝而谋反,朝廷派兵镇压却因附属单王的宗门阻挠而败。
枢机阁随即调动忠于朝廷的各大门派与江湖义士组成裁脉军,不单廖州,为祸天下的武林祸患皆在铲除之列......由是起天下大乱,战火如洪水般冲刷世间,万舌不能说清千分之一的苦。
燕沽怊是被他师父从乱民里救下来的,顺手取名养活了,寻思着给孩子找个安稳地方,就顺手给带进不问世事的燕阁里。
离生离生,脱离苦和死生。诸多红尘纠葛,很多时候并不会沾上修者之身。凡人能被接纳入燕阁,尤其在这乱世里,该是燕沽怊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但孩子心思哪懂得这些大是非,他只记得养他救他的师父,在他刚记事时便不见了踪影。
兴许师父他老人家祖上是住草原的,干啥都喜欢放养,燕沽怊顶着个便宜徒弟的名号,到最后连握刀手势都得让别人指点。今天这个教写几页字,明天那个给做件衣裳,后天阁主好友来访就顺带给他捎点小玩意儿。燕沽怊飘在燕阁里过活,以八岁之龄活出了千年野鬼的风采。
当初燕酆提着他领子给扔进邵逸的小院儿时是这么说的:“燕阁除了你师父也就他使刀,你跟着讨教讨教,省得他陈天挂职摸鱼尸位素餐一个没看住就开溜。”
一代宗门之主,真是威风堂堂。
想来若是有个正经的师父在身边护着,大概是不会出今天这档子事的,小孩儿趴在床上教师叔和同辈姐姐给裹伤时哭得鼻涕泪一把,委屈占八分。
邵副阁主不少年也是英雄,砍得了灵兽喝得了大酒,在外头从江东浪到山西,可浑身武艺硬没能点亮“哄孩子”这棵技能树的。小孩儿哭腔一出,好似绣花针照他活体河豚的怒气当肚一戳。
挠着后脑壳琢磨半天,他冲燕酆手里那盒子冒出来一句:“......哭啥,这不比你师父那穷鬼送的好多了?就他那德行,真要到赠刀的时候怕不是得当裤子。”
燕沽怊被他师父光着屁股提溜把灵刀的画面震撼在当场,就把哭委屈这事儿给忘了。
前头说被燕酆安排去向副阁主讨教的后辈一共四个,最后只剩下燕沽怊。但其实他也没坚持多久,因为一个月后邵逸就又没影了。
燕沽怊还记得那天他刚刚破了瓶颈,未等兴冲冲要去给人报告,就被邵逸先挥挥手叫过去了。邵逸说来来来大哥给你见识见识大场面,随手抽出后腰短刀一挥,平地狂风起,院里刚开的梨花如雪如絮纷落。整个燕阁中花木叶瓣飞舞遮目。
待一切平定后就再也没找见副阁主的影子,而阁主对着满目被薅秃的残木败花,幽幽叹气道去吧去吧总不能跑丢了。
燕沽怊脑袋上落满花瓣,好似一树梨花压茫茫,两眼茫茫。他拽了拽燕酆的袖子,问他外面究竟什么样,能让邵大哥长年累月不着家。
燕酆想了想,说挺大的,什么样的人都有,有宝贝,有故事,有你能想到的所有东西。
那不是挺好的么,你为啥不让大家出去。
好哪儿了?外头正打仗呢。打仗书里讲过不,没人种地,没人做衣裳,也没人写书,唱曲儿,没人做你爱吃的豆糕。都在打仗,拿刀杀,拿笔杀,拿嘴皮子也杀。
我们这种修文武道的人入世只有一个地方可去,俗称是武林,江湖,红尘。
红尘是瘟疫,是灾劫,是多少人挣扎而不出的苦海。
“我这阁门只要敢开,半日之内燕阁就能被那群疯子踩踏干净,土地都给
跺成钢板。所以咱不参与那些,燕阁的修行就只是为了修行。练剑,练心,好好活着,做想做的。别看听起来没什么,外头人死去活来拼杀一辈子,可能也求不来这里的半寸空气,无风无浪,花儿都能安稳落下去。”
燕酆揉小孩儿脑袋,顺手把他头上那些花瓣给撇掉。
又过些日子后燕酆的窗户闯入一只鸽子。在这蚂蚁都能成精的离生界里显得格外清纯无辜,当然,不可能是本地产物。鸽腿上系着条短短的绸带,只字未写,只用笔点了些意义不明的墨团。
门人兴冲冲跑进来报告:“佟先生回来了!”
先生名叫佟戎菽,乃阁主故友。以直观印象来讲,跟邵逸的区别主要在他并非燕阁门人。至于其他的,可能在先生清俊雅逸,文化人不骂街。
他来到湖边待客用的小亭时先生已在那里等候,桌上日常备着茶具,但先生仍自己拿出来一套煮好,正往小杯中添。
湖映微云点空,水照二人亭中。
这“二”不是指燕酆,是燕沽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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