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历史 |

04 【安田】家(2 / 2)

加入书签

安医生也许是出于一种救赎。对那个二十一岁的鲜活又脆弱的生命的救赎。当她提出想要拥有一个家的要求的时候,他满足了她。他许诺带她去他的家乡,东仙城西铜雀巷。他许她一个新的人生。

第一次走进铜雀巷的时候,感到止不住的寒意。沿路的叫花,小贩,熟人,都用小心翼翼的眼神打量着我。我紧紧攥着安医生的手臂,胆怯地低着头。

他说:“到了,我们的家。”

走进去,是一方不大但是整洁的院落。两层楼房粉刷成淡蓝色。一口枯井摆在角落旮旯。他领着我走上窄小的楼梯,来到我的居室。

他说:“你可以住在这间屋子,不必和我在一块。”

对外,我是他的妻子,相差十七岁的续弦。可我们彼此知道,我们清清白白。

安医生说他有一个女儿叫做安媛,在东仙第一中学念高一,平时住在学校,周末也不常回来。他说他已经将此事告知安媛,征得了她的允许。

“谢谢你。”我轻轻抱了抱他。那可能是我唯一能做的。我什么也报答不了他。

起初,他说我可以在铜雀巷周围自由游览。但每一次出门,沿路,无论是叫花还是小贩或生人,他们的眼神教我不寒而栗。渐渐,我选择闭门不出,做一棵腐烂的树。

但是坏事总是自己找上门。安医生离开铜雀巷回到日照的那天,一个姓武的女人来到家中,穿着随意,眼神凶狠。她走进,上下打量了我很久,几乎是要瞪出眼睛地对我说:“我知道!你是什么身份!”

“李太太……不知道您什么意思。”

“你并不知道,铜雀巷,十几年里没有进过外人了。”她在院中来回踱步,似有似无地瞅着我:“你是田桂的女儿,我知道。你也不是不知道,你爸爸到底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三年前,他要在隔壁村的地上盖新楼,一千多户人家,说什么不愿意,死死守了半年,拗不过他背景深,把挖掘机开到那,一下子就夷为平地,闹出几条人命,最后!还是给压下去了。”

“我不明白您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她冷哼了一声,你爸这样伤天害理,你说,你能是好东西吗?”

顿时,脸上像是被活生生打了巴掌,一阵腥红。

“好嘛!这是要哭了!让别人见了,倒以为是我欺侮你!”

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我再也不回避她的眼神,冲上去卯足了劲拽开她,一边喊着:“滚出去!滚出去!”

她像一头肥猪一样,在推搡中被我推出家门,兀自口中嚷着粗鄙的脏话。

关上门的刹那,我觉得世界都暗了下来。

这人生真是恶心!

这桩事,我始终瞒着安医生。几天后的周末,安医生接安媛回来。安媛不过是十五六岁,长得很清秀,性格温婉,像极了安医生。她竭力恪守着礼节,但也同时保持着不可逾越的疏离。晚上,我到安媛的房间。她在台灯下写数学作业,见我进来,克制地问了句好。

我在一旁坐下,说:“我就说几句话,可能以后也不会怎么打扰你。我呢,没比你大几岁,根本没有准备做一个妈妈。你爸爸娶我,不是为着爱,只是为着救命。所以,不要介怀我的存在,这个家里依然只是有你和你爸爸,你可以把我当成空气,但不要怨你爸爸。”

她半晌不接话,当我要起身告辞的时候,她背对着我说:“爸爸娶了您,您就是这个家的人了。”

我疑心她是不是真的能看穿人的内心,一时间心中百转千回,暖流涌现。

“谢谢你……安媛。”

我的出现,到底是给他们家带来空前浩劫。

那个清晨,睡得朦胧之际,听到窸窣的脚步声,交谈声。我从二楼窗口看去,几个穿着正式的中年男子正在院子里和安医生说些什么。安医生愁眉紧锁,怏怏不乐。他们散后,我走下楼问他。安医生似乎避开了我的目光,说:“一些小事,小事……”

但事情也算不得小。

我们的门外,被写满猩红色的诅咒与谩骂,铜雀巷集结了越来越多人,每天定时喊一些奇怪的口号。所有的一切都分明指向了我。

呼喊声中,我看到安医生夜夜难寐,安媛虽然也不说话,但我能揣度她心里有多痛苦。安医生说:“我先把孩子送回学校。你好好睡一觉。”临走时分,他又回过来轻轻抱我。

那是那一天的傍晚六点十分。安媛和隔壁徐家的男孩在一个学校念书,由安医生一起开车送回学校。那个男孩悄悄安慰着安媛,说一些悄悄话。暮色低沉里,他们渐渐驶离铜雀巷,驶离我的视线。

徐家的妈妈也在门口看着,带着她年幼的小女儿。徐妈妈眼神复杂地看我,和女儿说几句,就把女儿打发回家里。她走到我这里,说:“姑娘,是我对不住你,对不住你们。”

徐家的妈妈是一个好人吧。在种种流言蜚语传遍整个铜雀巷的时候,只有他们家还在我们身边支持。我记得上一次拜访他们家,和徐妈妈说一些家常。她知道徐家的男孩喜欢安媛,知道安医生并不是人们最近传言中那样丑恶。

“您……怎么了?”我说。

“姓武的女人逼着我给村里写了检举信,开坏安医生。我知道安医生是十足的大好人,可是我一个人没法违抗她。我恐怕你们得……得离开这里了。”徐妈妈满脸愧疚,指望得到我的原谅。

我敷衍了徐妈妈,独自走回家中。

我拥有了这样一个家。安医生努力给我的家。在他给我编织的这个美丽的梦里,我可以静静睡去。

我忘记了郑北京,忘记了父亲,忘记了继母和她的孩子,忘记了姓武的女人,忘记了徐妈妈。我也忘记了安媛。忘记了安医生。

不知道是什么时间,敲门声夹杂风雨,一阵阵传来,清晰无比。我随意穿上一件外套去开门。不知觉间已经到了清晨。雪还没有消尽,天空一片湛蓝,和房子的颜色相得映衬。门外站着一个陌生人,仿佛又有点眼熟。后面又有几个人,还有一辆警车。

他说:“你是安医生的太太吧。快跟我们来,刚才有人在雪湖发现了一桩尸体,请你过去辨认。”

一九九二年新春,那个人许我一个新人生。许我一个家。然后,他离开了。

2014.5.26

↑返回顶部↑

书页/目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