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Amy】东仙之春(2 / 2)
不知怎的,我当时竟凭着天真的勇气,说:“我也想做新娘子,哥哥你以后娶我好不好?”
他几乎毫没犹豫地说:“好啊,深深现在要每天都高高兴兴的,就这样长大,长大以后哥哥就娶你。”
他的眼神里满是善良。可那时候我并不懂。
婚礼那天遇到聂树,他藏在自家的门后,拘谨地看着一切,包括我。自那件事发生以后,我们就一直断交,我也不再要聂树爸爸每天送我去上学。为此,我需要早起半个小时,一路走到学校。在学校里也很少碰到他。只记得有一次他来我们班检查眼保健操,老师没来,班里特别吵,没几人在认真做。于是,我们班被他扣了很多分,受到了教导处的通报批评。为此,我们班被取消了一个礼拜的体育课。
但我早就不恨他了。真的不恨。那件事以后的好几天里,我总是能看到聂树爸爸在晚上的酒铺外面喝酒,一脸沉闷。聂树妈妈有时会亲自去叫他回家,两人时常还有争执。不用说我也能明白聂树的家庭处境也不容易,因此将心比心,更能释怀。慢慢的,我们也就和好了,小孩子过家家一般,容易闹掰也容易和好。
很快,公历一九九三年就到来了。持续了一个多月的张六先生的传闻,始终只是空穴来风,铜雀巷人也因此逐渐放松起来,预备欢喜地过一个新年,把过去这一年从春天到冬天的所有不愉快统统忘掉。
哥哥在除夕前一天总算放假回来。他的这次归来受到整个铜雀巷的瞩目。哥哥评上了市里的三好生,县里的领导们都来看他。除夕夜的时候,哥哥回到学校,接受市长的会见,还上了电视。那个除夕夜,铜雀巷人简直可说是群聚在有电视机的人家家中,一睹哥哥的风采。我和母亲在聂树家里看电视,母亲看着屏幕上的哥哥,老泪纵横,抱着我激动地哭。
电视节目播完后,开始了春节联欢晚会的播送。当时聂树家里已经聚集了很多人。那时候物资匮乏,有电视机的人家只是少数,却也因而更有了过年的氛围。
当毛宁登台唱起《涛声依旧》的时候,整个屋子里掌声雷动。“这一张旧船票,能否登上你的客船?”唱到这一句的时候,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聂树妈妈去开门,外面却是孙驹。
“孙驹啊,你有什么事吗?”
孙驹的脸很红,喘着粗气,问道:“请问你们有看到我爸爸吗?”
聂树妈妈回过头来不解地看向屋内众人,其他人也同样不明就里。聂树妈妈问他发生了什么。
孙驹说:“我爸爸他,不见了。打电话去报社也说没看到他,我和妈妈现在在到处找他。”
所有人都是一惊。谁都知道孙驹爸爸是个典型的老知识分子,平日里也不爱走动,除了去报社就是待在家里。
屋里一个村委的干事赶忙走过去说:“孩子你别急,我们都帮你们找找。你那么小,千万不要跑出铜雀巷,记住了吗?”
此话一出,大家心中立时想起了那个渐渐不再提起的名字,张六。
没有过多久,整个铜雀巷再度笼罩在一片阴云之中。所有热心的人都举着灯四处搜索孙驹爸爸,从铜雀巷到整个雪湖以西。胆小的人则群聚在一起,一边麻木地看着春节联欢晚会,一边祈祷着天明。
鸡鸣破晓。睡熟的人们各自回家。搜寻了一夜的人们终究未果。新年伊始,可怖的气氛却愈演愈烈。
等待永远是最磨人的。钱叔他们进进出出孙家,陪着孙驹母子,轮番说着安慰的话。
下午五点,终于有了消息。从雪湖找到了孙驹爸爸的尸体。发现的人说,雪湖早就冰封了,谁也没想到来这里找,他偶然路过的时候望见有一个窟窿,心下奇怪,找了几个人一起来看,竟找到了尸体。
所有人都认定了是张六真的来了,原本好好过年的期许也就此落了空。
孙驹妈妈几乎夜夜痛苦,整个人消瘦了许多。我从前因为她的心高气傲很不喜欢她,可经历此一变故,她着实改变了许多。妈妈念着以前在孙家做过短工,又领过孙驹一阵子的缘故,没少去陪她,说了很多话,竟使得孙驹妈妈也就慢慢开解了。有一次她看到我和孙驹在一起玩,也不再制止,反而向我问好。
聂树从前总对孙驹有些敌意,在这以后也变了态度,主动过来和我们一道玩。说是玩,孙驹当然没有那个心情。
头七的时候,孙家举办葬礼。县里官员也有到场,向他们保证说一定会抓住张六。
母亲长期来的积劳也渐渐有了反应,在正月十四的时候终于累倒,卧病在床。哥哥操持起整个家来。林大娘在几日以后从外地回来,细心照料起母亲。
新学期报名那天,我和孙驹领着新书慢慢走回家。刚要走进铜雀巷的时候,看到前方高速公路上停着一辆破旧的车,车旁边两个陌生的男子在询问聂树爸爸的一个工友,他是几年前搬到铜雀巷来的。那人问:“这里有没有一户姓郁的人家?”工友想了想,说:“没听说过。”那两人遂开车离去。
“深深。”孙驹突然叫我。
“怎么了?”
“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嗯。你说吧。”
“其实我爸爸不是张六杀死的。除夕那天晚上,我妈妈后来在家里找到了爸爸的遗书,他说他越来越不能原谅自己当年在□□里做刀笔吏犯下的错,活不下去了……”
我让他继续说下去。
“那个时候因为还没找到尸体,妈妈就还抱着希望。可是第二天以后所有人都说是张六,而且政府的人说,我们会拿到慰问金……妈妈怕被别人说爸爸是自杀的,又需要那笔钱,才一直没有吭声。”
我不知道当时我为何出奇的平静。别的都没说,我只是说:“那就祈祷,张六一辈子都不要落网,那永远都不会有人发现了。”
可一切就仿佛上帝捉弄的游戏。几天以后,向来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张六先生,在济南被逮捕了。
对所有人来说,这是天大的幸事。只有孙驹母子坐立不安。他们焦急地等待着济南的消息传来,甚至做好了被舆论攻击的准备。直到那一天,新闻上说,张六是一个精神病患者,根本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孙驹家的秘密就此隐瞒下来。
对所有铜雀巷的人而言,从年初到年尾都不太平的壬申年,此刻方才真正意义上的结束了。雪湖解冻了,那个窟窿也不复存在。春天渐渐来了,带来鸟语花香,仿佛一切都会有新的生机,新的希望。
就在寒假要结束的前一天,邮差又送来了信。正如所有预期的诅咒一样,这一次,哥哥在家。我一听到那熟悉的自行车铃声,便飞一般地冲出门,从邮递员手中接过信。
下意识地想要去找姜城……啊,我忘了因为张六的落网他已经不再在这里了。
终于到了一九九三年的春天。国家正式迎来了新的领导人。学校里,我们排练着唱《春天的故事》。一切,在海水深处涌起巨大波澜誓要摧枯拉朽卷起千层雪的时候,仍然维系着表面的平静。
放学回家路上,遇到林大娘,她给我买螺丝糕,牵着我的手送我回家。视线里模糊地闪过两个鬼祟的身影,还没来得及细看,林大娘就挡在了我前面,说:“深深,我再带你去吃些好吃的吧。”她的声音里有些颤抖,说完就推着我往回走。她警觉地不时往后打量,同时也加快了脚步。
东仙之春,是真正到来了。
2014.8.14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