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启蒙】你好，陌生人（2 / 2）

我冷冷地说：“难道你以为我不想看到他落网吗？你都说你找他十几年了，尚且没有成功，那凭我怎么会找到他？”

何彰诚说：“林育生逃亡的这些年，从来没有明着主动联系过谁，只有你是例外。我查过三年前的事情，当时他也是这样不请自来吧？”

我说：“是，那是我到现在最不愿回想起来的记忆。”

何彰诚说：“你敢说，从那时候到他这次联络你之前，你没有一点他的消息？”

我说：“没有。”

我们这样僵持了片刻，他似乎才放下戒备，语气转为柔和，道：“小伙子，我知道你是和我一样希望看到凶手落网的，我们都因为凶手失去了最好的朋友，所以我相信你，所以，以后一旦林育生找到你，你二话不说也要告诉我，千万不要自己贸然行事好吗？”

我看了看他，终于点头。

“好吧，这次我来得唐突，是我的不对。”他站起身来，递过来名片，说：“以后有事就联络我，我比你遇到的每个警察都更值得信任。”

高一下学期开学的第一天，李正述围着操场晨跑了二十圈。我找到他的时候，他的背心浸满了汗渍。那时候冬天尚没有过去，宁波吹着海风，天寒地冻。我在他跑过来的时候跟了出去，跑在他后面，半天说一句：“你这样会感冒的。”他不说话。我以为他不会再理我。直到我们共同跑过一圈以后，他停下来，喘着热气，说：“我们上课去吧。”

李正述的回归自然引起了瞩目。不过本尊出现的时候，七嘴八舌的议论便小了下去。下课的时候有同学跑过来问李正述说：“你还当我们班的班长吗？”中午，李正述在班主任的办公室谈了半个小时。下午的班会课上，班主任说这学期的班委不作变动。

那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手机收到短信，是阿凉发过来问李正述情况。我心虚地立时收起手机不让茫茫看到。

茫茫眼尖，说：“又藏什么秘密呢，不说算了。”转口提到周兆云，说：“报名前一天我和他第一次真正地约会了。”

经过一个冬天，我对她和周兆云在一起这件事总算看开了一些，不再赌什么气。我装作无所谓的样子，说：“如何？”

“启蒙，你说奇怪不奇怪？两个人差两岁，明明是很小的差距，可是放在高中，怎么觉得就差了那么多呢？”

我疑心出了什么事，问：“他怎么了？”

茫茫说：“这学期是他高中最后一个学期，我才刚刚适应高中，他已经要为了高考拼搏，我觉得我们的步调差了很多。”

“林茫，当初是你倒贴追的他吗？不是。是他也喜欢你，所以你们才在一起了。那凭什么你要患得患失这么多，他就可以安安心心不去想这些？”

“他在做的事，比我重要。”

“如果你已经认识到这件事的话，”我说：“我觉得你已经知道你们的结局了。”

回到寝室的时候忽然一阵眩晕，很不舒服，早早上了床。李正述回来的时候，我跟他说代我晚自习请假。他说：“是早上跑步所以感冒了吗？真对不住……”我躺在床上连连摆手，说：“和你没关。”

李正述在我桌上放下一沓信，说：“刚才宿管放在楼门口的，看见有你的信，给你带了上来。”

我含糊地应了一声。

李正述走了以后我就关了灯，蜷缩在被子里止不住发抖。黑夜顷刻变得如此深沉，教我不寒而栗。我的喉咙发不出声音，很想嘶吼可是叫不出声。

仿佛过了很久，一阵响动，灯亮了。

被不速之客耽搁了一会儿后，我去给程迦送行。到达酒店前台时，柜台却说人一早就走了。我苦笑，慢慢走出酒店。

想起夏末秋初我们的奇迹般的再度相逢。那天，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我震惊得不敢相信自己，而他，在几秒钟的无措之后，选择了立刻隐匿在人群里消失。我以为我就这样再次失去了他，几天以后，他出现在我家门口，告诉我说，他现在叫程迦。

回到住处的时候，我翻出今天的信件，找到他写给我的信。

启蒙：

好久没有叫过这个名字了，现在有些生疏。不过南站的相遇，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你。在这之前，我也读到过你的文字，所以总觉得你离我并不远。

我知道你的心里一定会有太多太多的疑惑，所以我想先把我这些年的经历统统告诉你。我不想再对你隐瞒任何事，可也无法当面告诉你，只能写在这里。

十一年前的那个烟火夜，我们一起发现了我妈妈的凶案现场。你跑去报案的时候，我随着过来的救护车一道去了医院。我不知道我是怎样过了一路的。到了医院，他们却说妈妈已经死亡了。那个时候医院乱成一团，我的心里也乱，想着这个时候为什么你还没有出现。就在那时，那个人，林育生，出现了。他出现得太过隐秘，胁迫着我不让我出声，带我走到了医院外面。他强行把我送上他的车不让我走。在车上，我认出他的身份，以为他也要杀了我。不过他迟迟没有动手，反而还一直说他不是凶手。还说，如果我还留在润城，以包行天的身份继续活着，恐怕我也会凶多吉少。我没有那么容易相信他。事实上，在最初的几年里，我都没有完全相信他。可是一方面，我逃不出他的身边，另一方面，很奇怪的是，我总有种直觉去相信他。这可能与那个晚上发生的另一件事有关。总之，那个晚上，我半推半就地离开了润城，让包行天就此死去。

我不知道林育生要带我去哪，说起来有点绑架的意味，不过我并不是很害怕。昏昏沉沉睡了很久，意识模糊，醒过来的时候感觉世界已经变了样。林育生说，我们到了成都崇州。之所以来这里，是他要给我办新的身份。他有些门路，可以让我变成另外一个人。崇州乡下，有一对老夫妇老来得子，却在意外中死去，死时年纪与我相仿。他们从此精神恍惚，不肯承认儿子的死亡。林育生从他们那里，让我在户籍上变成了他们的儿子。从那以后，我就一直有了这个新的名字，程迦。

起初，我花了很久时间来适应一切。我开始在崇州的城里念书，寄住在学校。所有人都不认识我，喊我名字的时候我常常没有回应。逢几个周末我回乡下看那对老人，陪陪他们。林育生是亡命之徒，他说他不能长久在一个地方停留，他在崇州待到那年年底，后来就与我告别了。这些年里，我们很少见面，但还有联络。他有他的特别的渠道，能保证不被发现。他让我先专心读书，不能落下功课，其他的事情都不要想。

一年以后，我考到成都市里的高中。那一年里，我曾经在论坛上看到寻找我的启事，我一猜就知道是你。那时候我真的很感激你，这世上可能没有人再会这样牵挂我。得到高中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林育生告诉我，包行天这个身份在法律意义上已经死亡了。我心想，那你该有多痛心啊。那时起，我就很想和你联络。高一第一学期里，我给你写过几封匿名信，后来都被退了回来。我后来才知道你已经搬了家，不住在润城了。我托林育生查找你的消息，他说你和茫茫都考上了Z中。所以我就往你们学校寄过信，不过你也没有回。那是高一的第二学期，我等了一个学期等你的回信，却一直没有收到。

时间过得很快，我在高中度过了两年。快到高三的那个夏天，那位爷爷去世了。看到老奶奶伤心的样子，我觉得挺对不住他们的。所以我决定不再念下去。起初，我在成都市里找各种零工，合适的不合适的都可以。一边，我开始学习电脑技术，大概过了两三年，我成了小有名气的黑客，并以此谋生。我学成的那天，黑进浙江司法系统里，复制出来当年我父母案件的所有卷宗。我总觉得，当年查案的人一定是忽略了什么，下定决心要找到凶手。

林育生知道了这件事，回到成都来。他说他不希望我再卷入到其中，这是很危险的事情。但实际上，这些年他也正是一面逃亡，一面为了寻找真凶而奔波。我告诉他，我的卷宗里有一些疑点，或许可以帮助他。后来他果然凭此找到了当年的证人，也就是后来他委托你去查证的那个人。

二〇一一年的时候，我人在重庆。林育生联络我说，他想要结束。我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意思。直到后来我听说他去找了你，请你为他洗冤。我当天就赶到了北京，找到林育生，不许他再把你牵扯进来。他说他已经逃亡了十几年了，心里累，想赌一把。我说你是无辜的。几天以后，你被带到警局盘问了一夜。林育生知道他做错了，所以后来再也没有出现找你。那是我和他闹得最严重的一次，以至于三年里我们再无联络。

他再次联络我，是今年夏天。他告诉我他感觉自己应该时日无多了，可他又没法去医院，在死前想见见我。这么多年，他于我亦父亦友，是唯一了解程迦的真实一面的人。我如约来到北京南站，没想到见到的是你。那一刻我就明白了，他是想让我和你见面。他早就知道我一直关注着你，所以逼迫我重新出现在你的世界。我没有任何准备，只好逃跑。等我收拾好心情，平复了十一年未见的情绪，我就去找你了。见到你以后我才发现，久别真的是太可怕的东西。我们并排站着，说话，却再不能回到从前。而最讽刺的是，这并不是我们任何一人的错。

我还要坦白告诉你的是，学成黑客技术后，我时常会关注你们的动态。你和茫茫，还有那位李正述。我知道你们经历了很多事，你和茫茫很多年没再联系。我到这里才忍不住告诉你这个消息。我离开润城的那个晚上，林育生带我去他家门口的街上。他说他也是有妻子儿女的普通人啊。他和我等啊等，终于等到门口有了动静。当那两个人从车上走下来的时候，我不敢相信我的眼睛。我看到了茫茫和她的妈妈。我看到林育生看着她们，眼角里流过眼泪。我一直没机会把这件事告诉谁，我觉得，启蒙，你是那个应该告诉茫茫的人。

我还知道一件事，就是他变成了你心里无法取代的那个人，而我已经被你放下，看淡了。这很好。这是你心里的秘密吗？我一直都知道，在那个晚上你亲了我的时候。我闭着眼睛不敢作声。对不起。如果没有十一年前的那场意外，我不知道我们将如何走下去。现在去假设什么，已经没有意义了。

你还是可以联系我，可能我也会再联系你。接下去我还是会继续过我的生活，同时努力找到凶手。不过我已经不是包行天了。我只是与你萍水相逢的程迦。

祝你安好。勿念。

我做了一个隐晦的梦。在梦里，包行天慢慢在我的视线里模糊。他诡异地朝我招着手。然后渐渐地，浮现出李正述的脸。

于是世界忽然亮了。

我睁开眼，看见下了晚自习的李正述，他问我身体如何。我说我已经清醒了许多。我走下床去倒水，看见桌上是空的，问他：“你是不是和我说过有我的信？”他瞥了我一眼，说：“没有啊，你记错了。”

我扶着昏沉的头去倒水，忘记了这件事。

“蒙太奇，这周末我可以回你家吗？”听见背后的李正述突然说起。

我转身，看见他在朝我微笑。

2015.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