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夜昙】只开放一晚的花（2 / 2）

在这样天长地久的梦醒后，我睁开眼，亮光刺得我眼睛生疼。天已大亮。我发现我身处在一片嬉闹欢笑中。沙滩上聚集了不少的游客。

而陈放，不见了。

二〇〇五年冬。

北京下起了第一场雪的时候，我忽然想起那个人。进入大四以来，疲于各类实习，学校公司两头跑，常常坐着都犯困。照镜子的时候，发现了第一根白发。我紧张犹豫地看着自己，颤颤巍巍拔下来。我妈有时候打电话来问我近况，我总三言两语对付过去。半年前她终于和我爸离婚。她说她感觉如释重负，可以不用再活得那么累。我支持她的决定，绝不过多掺和到这件事里。爸妈并没有闹得很僵。多年来我爸也都是不在家的，两年前他升官到省里，就几乎住在了沈阳。迈过二十岁的门槛，发生的一切似乎都是可以接受的。

事情总是无端找上门。

从公司的写字楼出来，路过边上新开的购物中心。附近第一家星巴克就落座于此，于是总能看到些不相称的穿高中校服的姑娘在这里排起长队。我不由得想起自己高中那会儿，自己虽然没有亲近的朋友，却总能看到好几个女生横穿校园的场景。那个时候我们的梦想大概是哈根达斯。

从星巴克里出来，手上端着一杯热拿铁，正好和走进来的人打了个照面。一瞬间的对视，我不由自主多看了一眼。对方也是，停下脚步，回头看我。对方是看起来二三十岁之交的成熟女性，眼窝很深。我实在没有什么深刻的印象，但总觉是认识的人。

“原昙？”对方犹疑着喊出我的名字。

果然没有想错。我尴尬地问道：“你是？”

她淡淡一笑，道：“我是陈放的姐姐，你不记得我了。”

一句话像一个开关，立时触发我尘封已久的记忆。

她说：“原昙，你是在附近工作吧？我手边正好有些东西可以给你，什么时候有空我们见一面？”

我鬼使神差地应了下来。

回学校的时候遇见李胜。他张口就说：“原大小姐今天怎么心不在焉的？”我白他一眼，说：“少招惹我。”过了阵子又忍不住说：“我今天遇见一个人，你别告诉别人。”李胜说：“你说吧。”我说：“是陈放的姐姐。”

嬉皮笑脸的李胜顿时收敛笑容。

我说：“你和他的家人最近还有联系吗？”

李胜说：“挺久没联系过了，刚进大学那一年还常打电话的，后来慢慢就淡了……他们也是正在走出来，走出来就好了。”

我说：“说老实话，在大学见我第一面的时候，你是不是特恨我？”

李胜摇头，说：“我从没恨你，因为陈放很喜欢你。”

几天以后在西单见陈放的姐姐。她显然打扮过，神情没有再那么憔悴。我们刚坐下，她就切入正题，从包里拿出两本硬皮本递过来，说：“这是陈放的日记。那个时候我爸妈想把他的东西都烧了，我留下这两本藏着。这些年都随着我。你别介意，我读过很多遍，里面有很多关于你的内容。我越看越发现，啊，原来我的弟弟竟然这么喜欢一个姑娘。从前我也想过交给你，只是那时候我们两家交恶得太严重，我不方便找你。直到昨天偶然见到你，我才突然发觉，是啊，已经时过境迁了。”

走出餐厅的时候正好碰上冬雨，雨水砸在身上很冷。陈放姐姐说：“要不我开车送你回去？”我矢口推辞。出租车走过长安街，开到三环路，黑色的夜里全是车灯的光亮。很多年前的那个冬天，我和他像两个精神病人，在凌晨打车到金石滩。我们坐在冷风里促膝长谈。他没有钱为我们订一晚上的旅馆。我就那样在他的宽慰里熟睡过去。我并不知道他在陪伴我的那几个小时里究竟有过怎样复杂的心理活动。他珍惜我吗？他会抱歉吗？我无从得知。我只知道，他不告而别。我联络他的家人，没有音讯。他申报失踪。两三天以后，在金州的海边发现他的尸体。尸检报告称他系自杀。陈放的家人，他的父亲母亲，哭闹着纠缠在我家门前，誓要讨一个说法。这是很多年来我人生最狼狈的时刻。虽然这件事很快被压了下去，我知道我已经走到了末路。

然而可笑的是，这条我自以为的末路，我又走了许许多多个年头。大学见李胜的第一面，他不怀好意地跟我说：“原昙，我认识你，我是陈放的哥们。”从那时候起，我就知道那个人不会放过我了。那个我一次都没说过爱的人。

所以现在，当他又以日记的形式重新打破我的生活的时候，我欣然接受。

在出租车上，我不顾司机异样的眼光，就打电话给我妈。电话那头她似乎正在做SPA。她问我有什么事。

我想了想，说：“妈，有件事我要告诉你。”

“……你说吧。”

“从一开始你就是对的，又或者说你一直都是错的。我从来不是什么公主，不是你逼着我学这学那，又或者让我去认识什么贵公子就能改变的。你越那样做，我就越廉价。可是你一直对的一件事，就是你给我取对了名字。原昙，我真的就只是只开放一晚的昙花。妈，我早就枯萎了。你不知道。”

我做好准备我妈大骂我一通失心疯。然而那边沉默了片刻，传来我妈冷静的声音。她徐徐说道：“可你以为你还能怎样？你也只能像我一样，终生枯萎着，却只能这么活下去。”

二〇〇六年跨年夜。

过了零点的时候，李胜给我打电话，说：“原大小姐，新年快乐啊。”我说：“你是不是又喝酒了？”电话那头他笑嘻嘻地说：“嘿嘿，跨年嘛，总要喝点儿的。”

我挂了电话，准备回到宿舍。

如往常一样走近宿舍楼的时候，一个人影等候在那里，仿佛很悠闲。我上前，走近，看清了她的轮廓。我微一迟疑，想起来人是谁。

“学姐。”林艾和我打了声招呼。

高中的文科学妹。高中男友的初恋。同时又是P大的学妹。我最后一次见她，仿佛是大一的时候，临时起意回大连去看望陈放。那时候我遇见她。时隔几年，她如今也应该是大三的学生。整个人看上去增添几分社会气息，却仍然漂亮。

“你是林艾？”我说。

她点头，径自开口说：“原学姐，我进大学这几年都没求过你什么，只是这一次，希望你能看在我和他的份上，帮帮忙。”

“你是说……齐见？”

“嗯。”

“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定定地看着我，说：“齐见他为了我，正想要去做一些很傻的事，我拦不住他，劝不动。我能想到的所有人里，好像只有你说的话他能听进去几分。学姐，我求求你劝劝他吧。他正在走向自我毁灭的路。”

当时我并不知道，林艾所说的毁灭，足以毁灭掉所有人。

2016.2.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