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Amy】告别式(2 / 2)
“我为什么要你信我?反正你也从来不信我。”
我陷入了沉默。
“你还有事吗没事我走了。”
“等一下。”我叫住他,说:“我记得从前你影影绰绰说到过你以前的事。你们家以前发生过的事,能告诉我吗?”
他沉默了片刻,说:“我不想告诉你。”
“那什么,有空的时候你可以多过来看看她……反正平时我也不在。”
他对我笑笑,然后转身走开。
几天以后,林姨来我们家里。我开门,她见了我,一脸抱歉,说:“林艾,上回挺对不住的,那是我太冲动……”我说:“您进来吧。”
那天,林姨和林大娘谈了很久的话。她终于决定要和姨夫离婚了。后来我在学校见到齐见,他很快拦住我的去路,要和我谈谈。他自然也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说:“我希望你不会误会,所有的事都和我妈没有关系,她躲开那个人还来不及呢。”
我说:“你不用跟我解释这些。”
“徐深。”他忽然严肃地叫我。
我刚想说什么的时候,他接着说:“一九九三年七月九日,山东省东仙市《东仙日报》副刊的报道。七月二日东仙中学高三头名学生徐某于高考开考五天前失踪。七月八日,徐某母亲纪某投雪湖自杀。去年假期的时候我就去了东仙,在那里的图书馆一直找一九九三年的报纸上的新闻。不知道你记不记得,可我一直都还记得,一九九三年秋天我第一次遇见的你。过去是你的借口,是你用来抵抗一切感情的盾牌。你不是走不出来,只是害怕走出来以后,你什么都不剩。”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像一个被卸下了所有武装的士兵,孤立无援,败下阵来。
他继续说:“不管发生什么,我都只认识我所认识的那个你。所以,我等你。”
其实现在回想起来,我就一直是一个挥霍的烂人。紧紧抓着不放的感情,却一次次欲拒还迎。直到所有人的所有感情都一点一点,被我消耗殆尽。
三四月间,林大娘的病再度复发。这一次我有了经验,镇定不忙,很快联系了医院和林姨。林大娘再度入院。林姨签过字以后,我悄悄给林诀发了短信。没有多久他也来到,一头的汗水。林姨看到他先是一惊,然后很快不以为然。我们三个平静地守着病房,等待了几乎一个晚上。期间林姨一直想让我回去,不想在我准备高考的时候打乱了心思。我始终没有走。
第二天看望林大娘。她很高兴地看着我们三个都在,紧紧握住我们的手。她和我说:“你还是住学校吧。之前因为我的病,总让你三天两头奔波。你快高考了,千万不要分心。”
林姨也说:“小艾,你听我们一句吧,现在家里也没人照顾你。你妈呢现在有我照顾着……林诀也会照顾,你不用太担心。”
时间不早,林姨让林诀送我去学校。我们之间的关系其实已然改善了不少,但终归不是那样亲密。一路无话,临别的时候我叫住他,说:“你千万,照顾好我们的妈妈。”他还是那样酷酷地笑笑,和我挥手。
刚走,他又折回来,说:“徐深,其实我挺感谢你的。看着你长大,也许她心里会好过一些。”
又重新住宿后,生活变得飞快。作业越来越多,我却不像别人那样苦不堪言,乐得把自己完全沉没在题海里。
四月十七日,那天晚上的晚自习前同学开了电视,正在播新闻。我是在那次新闻里第一次听到“非典”这个词。当时苏霭和我说:“真不是个好兆头啊。”我们当时其实并没有太当回事。晚上我给林姨打电话,我们自然提到这事,林姨却心里没个底。她提到做卫生局局长的姨夫,说他这次很不安。
很快事态就开始扩大。几乎没有几天,全国上下都开始戒严。林姨和姨夫的离婚也因为“非典”的到来而不得已拖着。学校里,老师三令五申住宿生平时不得随意离校,走读生每天进学校要测体温。我好不容易等到一个周末的时候去了医院,却被迫进行消毒,然后被医护人员引导着来到林大娘的病房。她的脸色相比上一次相见已经惨白很多,我看了心里惊慌。我问林姨是怎么回事,她说医院是重灾区,每个人都疑神疑鬼的,就算没病也要拖成有病了。她感叹这时节的不正常。
我进去看林大娘,她却很仓促地让我离开,一个劲说:“你别在医院待太久,当心点自己的身体!”我什么也说不出,只能含泪离开。
那时候是春天最盛的时候,大连的樱花开得很美。我曾和林大娘说,等她出了院,我们就去龙王塘看樱花。等我高考完,我们一起出国玩。去很多很多她还来不及去过的地方。
几天以后的下午的自习课,班主任来班里叫我出去。她避开我的眼神。我站起来的时候已经隐然得到了答案。在班外面的走廊,看见里面的同学不时瞥向我们。班主任说:“林艾,刚才医院里打电话来,说你母亲病危……我送你过去吧,你一个人出去在这种时候我不太放心。”
平素不怎么交流的班主任一路把我送到了医院。当又要进行一整套繁琐的程序的时候,林姨过来,对他们说:“小孩的妈妈就要去世了,你们通融点吧,出了什么事我负责。”于是我被放行。
路上林姨和我说,林诀正在来的路上,林大娘马上要进手术室了。
我去病房看望她。林大娘把林姨叫出去。我看着她,眼泪完全失控地掉了下来。我不停地说:“我在外面陪你,我在外面……”
“深深。”她这样喊我:“我已经好久没这么喊过你了。那时候你不过七八岁,最最没有心事的年纪,却平白无故受了这么多苦。每次见你,无论是在铜雀巷,还是在这里,我都很心疼你。我之前说过要和你说的事,现在看来,一定要说了。”
我继续哭着。
林大娘说:“深深,其实我一直很对不起你。我一直没告诉过你,其实我是有一个女儿的,就叫林艾,和你差不多大的年纪。我们一家四口,本来也是幸福和睦的。直到□□年的秋天,我丈夫带着她一起出去,结果他为了给女儿买冷饮,把车停到路边。回来的时候,后面的车撞上了他的车,整个路口都爆炸了。这件事过后,我实在没法原谅他,终于和他离了婚,带着林诀到了大连。当时我们一家住在青岛。两年以后,他忽然来大连找到我,告诉我,他真的很对不起我们的女儿。还说,他正在对付的是一些很可怕的人,就是那些人想要他死,却害死了我们的女儿。这几年他销声匿迹,很怕那些人来找到我和林诀。他说他现在已经到了和他们决战的时候,如果他失败了,就让我们赶紧走。没有多久,我收到他死在烟台的消息。他是被车撞入海里死掉的。那时候我心里真的很怕,最害怕的是再失去一个孩子。所以我想了很久,最后把林诀交给了亲戚,希望他能平安。而我则离开了大连,最后来到了铜雀巷。那时候我见到你的第一面,就想起了我的女儿……所以那时候你哥哥和母亲离开以后,我是真的很想照顾你长大。这么多年,我都很怕你发现这件事,怕你觉得你只是我死去女儿的替代品……可是我真的不是这么想的……”
“我明白……我都明白。”
她艰难地对我笑笑,继续说:“其实,关于你的家人,我也一直没有告诉你……这么多年我都看着你以为自己被你哥哥和妈妈抛弃而痛苦,却一直没有和你说……深深,你听我说,你的哥哥和妈妈不是寻了短见抛弃你……他们是……”
林大娘正要往下说的时候,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紧接着,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好几个护士冲进来,不由分说就要带走他。混乱里,我看见林诀的身影赶过来,茫然地跑来。我只听见林大娘吃力地和我反复说道:“找你小姨……”
然后,她就被推进了手术室。
林大娘的家人,我们三个,再次整齐地坐着,等着。
只是这一次,她没有回来。
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后来几天的每一分每一秒我是怎样度过的。我停止了上学,准备着林大娘的身后事。因为赶上了特别时期,葬礼也只能很小规模地办。她最终入土为安。我为她选择了墓碑上的照片。
消息一个个传来。先是苏霭和我说,学校紧急宣布停课,所有人被送回家里。接下来的消息是爆炸性的。由于非典的蔓延,今年的高考最终决定提前一个月进行。也就是说,我们几乎只有一个月的时间了。
林诀在林大娘去世后不久搬了过来。当他提着不多的行李出现在我门前的时候,我给了他一个拥抱。
死亡像一个仪式,清楚分明地划分了每一个阶段。
我整理林大娘的遗物,发现了她女儿的照片。我拿给林诀看,说:“那个时候你不愿告诉我的,就是这个吧。”
他说:“我怕你又觉得我是在破坏你的家庭。”
“你看到我的时候也会想起你的妹妹吗?”
“其实如果不看照片,我已经不记得她的样子了。我妈可能一开始是把你当成她了,但我觉得她应该早就不那么想了。”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他顿了顿,说:“因为过去是可以走出来的。”
二〇〇三年六月七日,我经历了人生唯一一场高考,也是这么多年来最特殊的高考。我们奋笔疾书,似乎是在向命运抗争。考英语的时候写作文,也没多想地就写了:“Decades elapsing, I mature into a survivor of life.”写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我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六月九号,我的存折上如期出现一笔三万块的汇款。我问林姨有没有查出来是谁,她支支吾吾没有讲清。没有多久后,她最终离婚。
那个晚上,我终于问她关于哥哥和母亲的事。她说:“我姐姐也是不久前才全部告诉我的,我一直等着你来问我。”
然后她静静地告诉了我那个故事。
那时候我以为一切都终于过去。我在高考后第一次拨通了齐见的电话。我并没有想到的是,我的过去并没有过去。而且,这一通电话,把齐见最终也卷入到了我的过去中。我的故事,现在刚刚开始。
2016.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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