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启蒙】渺小的存在亦是存在(2 / 2)
给我们上刑法课的,是法学院里最有名的老师之一,庄明生。他在□□十年代那会儿,代理过好几个轰动一时的刑事案件,几度在电视上公开直播,由此出名。第一次上课,我跻身于两百人的教室中间,等待他的到来。走上讲台的,是一个不高的老头,左手资料右手水壶。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同学们,很不幸,你们这一届的刑法课轮到我来上,大家好好学,不要有遗憾,也不要因为我给的最终成绩而对我恨之入骨。”
那时候大伙笑笑就过去了。仅仅过了两周,就没什么人能笑了。庄明生每周除了让我们读教材的要求,还会一并下发至少五六份阅读材料,有的是篇幅不长的判决书,但更多的则是动辄三四十页的论文和十几页的英文案例。为了检验阅读效果,同时还会留下思考问题,在下一堂课上随机点名提问。而我,从很早之前就知道我这个名字的悲剧,欣然接受。很快,庄明生老师身体力行地为他自己赢得了“庄明死”的称号。据说,这是我们那一届最早发明的。
那一段时间,唯一的安慰是,某一天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来自于T大新闻学院大二的某位Z中学姐,她说她记得以前我在高中校报上写过几次文章,有印象,想让我加入T大报社。当时我正在看刑法课的每周必读,可能是晕了头,迷迷糊糊就答应了。在接触了很多新闻学院的人以后,我发现,啊,为什么同样是文科,专业之间的差别就那么大。
尽管如此,我并没有轻易动转系的念头。我最终选择在大一转系到新闻学院,也许很大程度上要感谢庄明生老师。
那是四月初的时节,上完一上午的刑法课,我无精打采地走出教室,却不想在走廊上看到李正述的身影。他也看到了我,和我对视,打招呼。正在我要走向他的时候,从教室前门走出来一人到李正述跟前。李正述立时看向他,他们攀谈起来,然后就一起离开了。李正述走前,回头看我,示意我看手机。
我目送着李正述和庄明生老师一起离开。然后他的短信传来,说他要和认识的长辈一起吃午饭。
认识的长辈。
那天晚上,李渊源和我说:“我今天看到和庄明生一起走的人是你朋友吧?”
我看看他,说:“喔,好像是的。”
晚上李正述来看我,我们坐在我的宿舍楼下,我抬头看两边的楼房和中间的那片逼仄的天空,说:“我好累啊,好像很久没见你了。”
李正述说:“不是你说的不要天天见面吗?”又说:“你刑法课的老师是我父母认识很多年的朋友。我来北京之后,和他见过几次,他知道我家的情况,所以想要多照顾我。”
我说:“好尴尬啊……幸好我没和你一起见他。上这门课的人基本都特恨他。如果我说我也恨他,你会不会怪我?”
李正述笑笑,说:“你永远像个小孩子那样,有什么好怪你的。”
我没有想到的是,一周之后刑法课结束的时候,庄明生公然在最后说了句:“蒙太奇是哪位?过来一下。”就像是回到了中学课堂那样的窘迫。
在人走得差不多的教室里,他瞥过我一眼,道:“跟我一起吃饭吧。”
托他的福,我第一次进入教师餐厅。我们坐在隐秘的包间里。才落座,他对我说:“约你出来只是因为私事,你心里都清楚吧?”
我犹豫着点点头。
庄明生继续说:“李正述是我看着长大的。他虽然很独立,有主见,可毕竟是个孩子,还经历过那样的痛苦。从前我和他父母是一个高中又都是T大同一级的,虽然各自专业不同,可是因缘际会,交下了格外特殊的友情。毕业以后我们都回到杭州,直到几年前我调任到这里来教书。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们家出了事。所以对我来说,我一直觉得自己当时失职了。李正述有没有和你提起过,他考T大全都是因为他父母的愿望?”
我一怔,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庄明生看看我,道:“即使他不说,我还是有眼力,看得出来的。说老实话,我很反对那一类人,所以我真的不愿意看到李正述变成那类人。”
我顿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道:“您说那类人,怎么了?您教了这么多年的刑法里,有那条说我们是犯罪了的?”
庄明生道:“蒙太奇,我无意与你争辩这个论题,我希望的是你能从你们两个自身的角度来考虑。你们的关系打算进行到何种地步?是认真到最后要公开,还是只是随意地过几年甚至更短?你的父母还健在吧,他们到时作何反应?李正述的父母是不在了,可是他们若还活着,这是他们希望李正述变成的样子吗?”
他的一番话确实戳中了我的软肋。当下,我匆匆告辞。晚上在寝室,另一个室友说起刑法课后的事情,对我东问西问。我被问得烦了,第一次语气重了些,一时之间气氛尴尬,我便出门。发短信给李正述,说我们操场见面。
月光下,我看着他向我跑过来。我对他说:“想起高一第二学期的开学第一天早上,我们一起绕着操场跑过一圈。那个时候,你心里想的是什么呢?”
李正述说:“什么也没想吧,跑步的时候不能分心。”说着拉上我慢跑起来。
我陪着他跑了两圈,忽然说:“李正述,你为什么要考T大啊,我从没问过你。”
李正述沉默会儿,说:“以前和你说过吧,我父母都是T大毕业的,所以我特别想考这里。”话锋一转,说:“那你呢?”
我一愣,说:“我当然人云亦云啦。”
继续跑了会儿,我停下来喘气,李正述往前跑了一阵,才停下转身看我。我说:“我在骗人。李正述,是因为你。”
然后他折返跑过来,把我轻轻抱入怀。很多年里,我都贪恋这个怀抱不想放手。
我说:“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愿意和我走上这条不同的路。你知道的吧,这条路最后的结果,可能会是不归路。我没法去想以后。”
“启蒙。”
“啊?”我很少听到他这样叫我。
“你抱紧我,把现在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过好。”
几天以后,我在中期退课临近结束的时候,花了五十块退掉了折磨了我半学期的刑法课。后来两周里,我熬夜写稿子,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把那一篇名为《渺小的存在亦是存在》的评论交到了校报社。很快得到答复,过审了,会出现在新一期的头版。文章里,我不指名不道姓说出了学校某位老师对同性恋者的敌视,呼吁同性恋者的校园权利。发表的时候隐去了我的真实姓名,文章轰动一时,却没有人知道那究竟是谁。当然,一周以后,五一二汶川地震发生,带走了所有的关注目光。
与此同时,我申请了转系,并在五月下旬确认了结果。我一直没有对李正述说过半个字,包括我的那篇文章以及庄明生的事情。转系结果在网上公示出来以后,我晚上接到他的电话。我们在中关村见面。他乘着公交姗姗来迟。
一见面他就说:“你这段时间做了好多事啊。”
我说:“只有你会知道,那篇文章是我写的。你怪我吗?”
李正述说:“我想好了,这条路,只要你愿意,我陪你走到底。”
说完,他竟然俯身过来亲吻我,在满是行人的大街上,当众亲吻。
雨夜的台东步行街。
准备送林茫回去的时候,我想起什么,说:“你们等一等。”几分钟以后,我拿着两盒章鱼烧回来,说:“幸好赶上关门前。去年夏天,我和李正述他们来过这里。”
林茫接过去一盒。她不让我们送她回酒店,说:“你们好好聊聊吧。”临走之际,似是犹豫再三终于对我说:“李正述不会结婚了,他的新娘……其实是以前我们的高中同学,夏蒙蒙。你放心,李正述不是因为这个才不结婚的。他早就知道了。夏蒙蒙好像一直知道你和李正述曾经的关系。李正述是因为你最终决定不结婚的。”
说完,她抱抱我,离去,一如很多年之前那样。
只剩下我和程迦的时候,他不知何时已经撑起了一把伞在我头上,说:“确实是世事无常啊,你和李正述,又回到起点了。”
我说:“上次在北京,我打算给你送行,你一早就走了。”
程迦说:“你也知道,我不擅长这个,所以只能自己离开。”
我说:“你说过你给我的学校寄过信,我才想起来,以前高中住宿的时候,寄来的信都堆在楼下,有的人不当心拿错了,会直接扔掉的。所以我没有收到过。如果我收到了那些信,事情会不同的。”
程迦不说话。
我说:“你接下去打算做什么?”
程迦说:“当然是救林育生。”
我犹豫了一下,说:“你想没想过,可能他就是凶手呢?你在案宗里发现的那个人只能间接证明你爸爸不是被刀捅死的,并不能直接证明林育生的清白。”
程迦说:“所以这些年,我一直在找凶手。不管是能证明是林育生还是其他人的。”又说:“夜深了,我们不要聊这些了,你和李正述肯定还有很多话要说,我送你回去。”
我趁他打伞,一边准备拦车的时候,迅速摸向他的口袋,找到了他的手机,想要解锁却碰到了密码。他的手已经伸了过来,我们正好对视。
我一闪避,背过身去。
他不再来抢,说:“0617,解锁密码。”
我微怔,这刹那间手机就被他抢了回去。他含笑看我。我说:“把你的号码留下来,我不能再让你说消失就消失了。”
他沉默片刻,说:“你放心。”然后拿过我的手机,拨通了他的号码。
很快,他把我送到了李正述家楼下。他转身离开的时候,我忍不住叫了他的名字:“包行天。”他不转头。
站在李正述家门前,我回想起自己两个小时之前所做的事情。几乎是从他打来那个电话之后,我就看到了接下去会发生的事情。而我无力,亦不愿再去拒绝。
按下门铃,他打开门,平静地让我进去。我直接走到卧室的床边,慢慢躺下。他也跟着我躺下,在背后环抱我。
我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困意涌上心头,说:“李正述,我累了。”
我听见李正述说:“所以,回家了。”
2016.10.29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