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门三(2 / 2)
他于是轻巧地避开伤处的狼藉,翻开一点,上前仔细查看了一番。这一回细看才发现了竟有一角被血浸得通红的暗色纸卷从血肉中透出来,藏在皮肉之下,像是一个小包裹,被牛皮包扎着。
他竟把东西藏在腹中!!
秋不正被惊了一下,还没说什么,就听见身旁的人被什么呛住了,开始咳得死去活来。就算秋不正尽可能的小心,尽可能的轻柔,可这一点动作还是把徐留雁重新疼得死去活来,他堪堪扶着徐留雁,他转眼间扭曲得不成人形。
于是秋不正不敢动了。
徐留雁这一番动作几乎抽去了他所有的力气,借着最后的回光返照,似乎也要撑不住。
在剧烈的疼痛间,他居然笑了出声,开始只是小小的断续着的笑,接着便能听见清晰的声音,越笑便越又低了下去,一边笑着一边流泪。
“我要走啦,将军......将军拿这个走吧。这是老丈送回来的东西,他们都是为这个来的,大概是很要紧,要紧到......”
要紧到至于他一家家破人亡,如今只余一个幼子尚在府中,不知还能如何自处。
徐留雁也不知道李老爷子如今怎么样了,只是李老爷子爱家如爱命,他唯一的女儿和孙子尚在府中,这个东西却托到了他们手上,怕是人也凶多吉少。
“我......我......”他断断续续地念叨:“......我欠将军......一个天大的恩情。”
他说:“却还不起了,还拖累了......”
他知道秋不正是什么人的,不知他为何托身在这小小的桑中,必然是有自己的难处和考虑。可他非但没能帮上一点儿,还又被他这一家的事情拖入了无尽的漩涡中,如何叫他不在意。
徐留雁又想到了徐云,小孩儿跟在秋不正身旁,秋不正不会撒手不理,他不会出什么事。他于是露出那种要哭的表情,不知是为什么,也许有对着幼子无限的亏欠和不舍,也许有无地自容,也有羞愧:“我......没有办法啦,厚着脸皮,烦请将军看在三年的情分上,云儿就,就拜托将军,替他谋一个好去处罢。”
他交代完了事情,头倒在地上,似乎张嘴还想要说些什么,这时候的声音听着小了,吐出毫无音节的字符,听着只是气声。他想往人间爬,但意识渐渐模糊,只剩下无边的困意在席卷而来,连身上的黏腻和疼痛都逐渐不那么明显。
秋不正看见他的眼神慢慢涣散,然后很快的,身上的动静也小了下去,喘息也开始停了下来。
“我要见你......将军。”
秋不正楞了一下,看了看才突然发现徐留雁人这时的神智已经不清醒了,这话并不是对他说的,只是不由自主地念叨着,大约是执念。
他又像想起来什么似的,低声哭得像一个孩子:“我没......我没保护好池如,是我的错。”
池如正是徐夫人的闺名。
秋不正之前没听起过这个名字,半晌才反应过来。
他大约是已经看到过徐夫人的模样了,莫不过为时已晚,他无能为力,只能看着心爱的人破碎的肢体嚎啕,一把心都碎去。从那时起他大约就已经开始有点神志恍惚,为了一个执念才撑到此时,也想早早地把事情都处理好,去寻不知还追不追得上的爱人。
自责和悲痛卡在此处,在他生不如死的间隙里,成了他另一个执念。
停歇了哭声,徐留雁蓦地又笑了,虽然有些痛,但已经感觉不到了。他长长地,断断续续地吐出了胸肺郁结的气息,了却多年以来的一桩心愿。
他着看虚空中不知是谁的影子,对着无数的影影幢幢,无声地笑:“......最不解......风情,几多.......几多......”
最不解风情,几多相思月。
那是平和二十六年的冬末,徐留雁家中全遭屠戮,不幸也幸,饶剩下他一人,好容易前线得了喘息,辗转把普通民众往后方安排妥当,他才得以从北疆活着逃了出来。
他离开隋阳,却记着惨烈悲壮的北疆,心牵挂着,在形势开始好转的时候,打听到北疆军粮草紧缺,有心出力,便打算做个行马商,同天下、北疆千万份微不足道、却声势浩大的心意一起支援战事。
那年徐留雁四处游走,转手买卖,途经桑中,为了办理下江一带的行马通牒,可以方便行事,便上了李府,求见新任府尹李知府。
李知府都邺的门府还没建成,老家在桑中乡下,不似朝中官员们的高门大户,倒是乡间的农户院落,只比之附近的普通院落大了许多。李府外头的篱笆围着墙,木珊栏别别扭扭,一路上全都种了尾巴草,长着歪歪斜斜的小花,两扇厚重的木门上面长了青苔,在战火纷飞中觉出了一片喜乐安宁,怎么看怎么不像正经知府的家。
徐留雁走南闯北也算见多识广,但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有特色创意的居府,一时愣在门前不知如何是好,正准备敲门,刚抬起了手,那长了草的木门却首先,突然“吱呀——”的一声打开了,把门前的人吓了一跳。
门后面冒出一个少女的影子,也同样被门前的呆子被吓了一跳。但她这么伶俐的一个人,很快就反应过来,弯了眼眉。青葱的颜色却连阳光都要逊色几分,她眼眸里秋水一样的暖意,发丝撂在耳边,带着几丝江南特有的水汽,有些好笑地看着楞中在门前的男子。
女孩子笑意盈盈的,眉目都是倩意,清脆又明朗,问着门前呆怔的人:“怎么了呀?”
被那个倩影撞碎了眼瞳,打散了他长久以来的梦魇,从此夜间梦里都是喜乐安宁。
他一生都铭记。
声音停了。
秋不正合上他的眼,这口气终于被咽了下去。
一生的浮光掠影,白驹过隙,梦中会否还全是劫难?
他待在原地,好一会儿没什么动作。
想来徐留雁也是疯狂,强把那么一样东西硬生生塞入腹中,可不得痛得死去活来,他大概是知道自己要死了,却仍是强撑,不肯认命,终于撑到了秋不正他们回来的时候。
秋不正看着他,用了一点力将血污的包裹从他腹中抽出,塞入怀里,把青色的外袍脱下来盖在徐留雁的身上,血色的地上长出了青草。
好一会儿,他才重新起身坐回了驴背上,骑着驴走了。</p>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