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2 / 2)
“人会变啊,以前他爱打电话是嫌诺基亚那些手机难打字,哪能和现在一概而论,欸就不说别的,前不久我还看他和向迩聊简讯呢。你能不能别把人想得止步不前,我看你才是活在十多年前呢,况且我又不是他肚子里蛔虫,也不是电视剧里那些神乎其神的人,我也有走眼的时候,你总不能不准我犯错吧。”
卓懿哼笑两声,一撩裙摆做出个备战的姿势,两个岁数相加得有三位数的老朋友,站在楼梯口就吵上了:“你可真逗,你那自己跟谁比,跟向迩?我看你才是脑子进水呢,哪儿来的自信,啊,拿他儿子和你比,你真够不要脸的。”
“你今天怎麽回事,就爱找我的茬是吧。”
“那我摊开了说,陈冬青,我勉强担着朋友的名头提醒你,眼光放得远,是件好事,但别忘了多看看近的人,别到时被掀了老底都不知道被谁给卖的。”
“你什麽意思?”
“那麽多年,我和你们之间的确岔了条道,但勉强算是殊途同归。我不会害你,也不会害境之,但你愿不愿意相信我是你的事。”
陈冬青凝神:“你说的是祝小棠?”
“我只是发现她有些不对劲,余下的你自己去找。要是我说错了,怪我,我道歉;如果是真的,你好自为之。但别牵连小辈,尤其向迩,否则向境之真能跟你翻脸。”
陈冬青面色沉落,良久道:“我知道了。”
寿宴上觥筹交错,某位业界前辈和陈冬青同桌,问及先前碰见的男孩儿怎麽这下不见人影,难不成是不肯给面子,劝半天也劝不下来?陈冬青擅打太极,几句将人送回原位,随口一问佣人,没想得到个“小少爷没喊过人”的答复。他立即遣人上楼,两分钟后佣人匆匆赶回,朝他附耳道:小少爷不在屋里,老夫人倒是已经歇下。陈冬青心头藏着恶感,再问正门口的保安,果然说看见向迩从花房的小路出来,怀里抱着只纸箱就走了。
陈冬青找人的这段时间,向迩早在回家的路上。他抱着旧纸箱,顶上一片积灰,的士师傅从后视镜里看了又看,闲聊的心思到底没忍着,要他把东西放边上就好,怀里搂着多脏啊,那身漂亮衣服可别蹭脏了,看着忒贵,干洗一趟都得花不少钱吧。
向迩听闻张张嘴:“我不知道。”
“一看你就是家里挺有钱的,这套衣服穿着得是参加宴会的吧,不过这刚好饭点,你们就结束了?”师傅又看他一眼,“小伙子长得真不错,有对象了吧?你别说,像你这样生得好的,家境又好的,肯定不愁找对象,像我闺女,二本院校毕业,现在开店,二十七岁喽,谈一个吹一个。我倒不求她能找个多有钱的,对她好就行,钱啊才啊都是另外的事,可她不愿意听啊,总嫌我们烦,觉得我们不懂她。那我就奇怪了,小孩儿不说,我们做爸妈的怎麽猜得到她的意思嘛,比如说觉得这个相亲对象太邋遢,对吧,或者太难看。话总是要说了,对方才能明白你的意思,才能对症下药嘛,你说是吧小伙子?……小伙子?”
向迩眼望窗外,手指抠着纸箱底,好半天才开口:“停这儿就好。”
今天周日,楚阔在学校参加社团活动,楚先生夫妇也有两三天没露过面,向迩没了被人迎面拦下的顾虑,抱着纸箱在各家门前的柏油路面慢慢走过。他把纸箱搂得很紧,脚步起伏间,还能听见箱里传来物体撞击空隙的哒哒声,他下意识把箱子往上顶一顶,沾了尘埃的手指触感干燥,团成拳头时有些细微的刺疼。
将纸箱抱进家门,他在玄关蹭掉鞋跟,光脚踩进地毯,纸箱放在电视机前,他从其中抽了第一张,侧面贴着白底标签,以黑色签字笔写着“两个月”。老式录像带离他这样的现代青年太陌生,家里设备也不配合,上网搜索相关信息时,他忽然想起楚家有台老电视机,就在楚阔房间的小隔间里,他看过一次,楚阔为他表演如何拿电视遥控器操作俄罗斯方块。
这边楚阔正打网球,刚跳起挥空一拍,瞥见学妹举着他哼哈乱叫的手机递来,居然是向迩。
“那电视机啊,你要用就去呗,反正我们家密码你也知道,”楚阔倒是心大,“我干嘛会怀疑你啊,你们家比我们家有钱,何必来我们家偷东西,顶多偷我的心呗。”
对面向迩不知说些什麽,楚阔敛了笑:“真没事,你去用吧。不过耳朵,你声音听着怎麽怪怪的,出事儿了?周乐意找你了?”
怀着满腔的纳闷收线,楚阔怎麽想都不对劲,向迩最近虽说精神不太好,床头有时摆着安眠药,但他观察过,向迩很少动药瓶,除非是熬得身体撑不住,服药剂量也都在正常范围内。可今天他语气实在是奇怪,逗他,他照样笑一笑,声音却像裹在一团棉花里,听着敷衍。
他站在原地思索,对面社友扒着球网大喊:“愣那儿想什麽呢,还打不打啊?”
“不打了,我有事先走一步。”想得再多不如回家看一眼,他当即甩下球拍,快步跑离球场。
在换衣间洗过澡,楚阔握着车钥匙往停车场走,却被四五位学妹拦在操场边进退不得,他告饶加好话说了一箩筐,刚洗过澡转眼又是汗如雨下,他两手合掌解释我真的不认识那人,你看我最近都没和他一块儿上学,说明他本来就不是我们学校的,你找我也没用啊。到后来被同系同学解救于水火,楚阔开车上路已是大概一小时之后,碰上堵车,到家又是一小时。
他匆忙进家,一楼没人,自己房里没人,小隔间里也没人。他拨通向迩电话:“你回家啦?”
“嗯,在家。”
“你在睡觉吗,鼻音这麽重?”
“嗯。”
“没出事儿吧?”
“嗯。”
“噢那就好,不过你真来我家了麽,我这电视怎麽像没用过呀,机顶盒不热,遥控器放在原位置,拖鞋也没动过,你来了吗?”
“没有。”
猜测坐实,楚阔小心问道:“怎麽了呀……那你要不要吃东西,我点外卖到你那儿送点吧。”
“不用,我画画呢,挂了。”
楚阔无故碰了一鼻子灰,把近来几件事翻来覆去想了许久,筛选结果只有“沈士明”和“周乐意”,倒不是没想过向境之的,但在他看来,后者是衍生问题,前者才是根本问题,像沈士明这样的朋友,谁认识谁倒霉,何况向迩作为受害者,心里的芥蒂难免要比旁人大上那麽一倍两倍的。
但他没有料到,向迩糟糕情绪的持续状况不是一天或两天。眼见立冬过去,小雪转瞬即逝,圣诞节那天,他替父母给向家送礼物,手捧着一块精致甜点,中央还不伦不类地插了根蜡烛,他蹬蹬跑上楼,深吸口气后猛地推门,一声“Merry?Christmas”凝在嘴边,人钉在原地,望着站在墙角的向迩。
向迩脚边摆满乱七八糟的杂物,杂物最上丢着一张巨幅相框,框里一周岁的向迩笑得好甜,下排牙齿露出两颗尖尖,却被紧接着轰然掉落的纸箱压得面目全非。
楚阔喊他:“耳朵。”
“你知道这对面是谁吗?”向迩面对着角落那只黑漆漆的镜头,他看到光影悬浮间自己扭曲的身影,头在西边,身子就在南边,他习惯性要笑,结果照出来的结果是他面无表情。
之后再没有人说话,向迩将无意中摔落的物品重新放回原位,依旧让那只镜头敞在角落,如同一只黢黑的眼睛,沉默而悲哀地旁观着四周发生的一切,偏偏永远难以参与。
圣诞节那天,楚阔掌心拢着一点微弱的光,他竭力避免它受意外影响,可待他再低头去看,它早已随着他剧烈的呼吸而彻底消匿。
跨年那晚,楚阔带着向迩上江边,欣赏传说中的烟花大会。他们两个男孩子,裹着一黑一白的羽绒服站在人群中,堪称鹤立鸡群。尤其向迩,他有些感冒,咳得鼻头通红,出门前戴了口罩,剩下细节只一双眼睛和耳垂上一颗耳钻,仰头望着烟花时,两处都闪着光。
“我们要不要合照一张?”楚阔问。
向迩当真取出手机,却不是拍照,而径直点开聊天框,发送视频邀请给“爸爸”。楚阔佯装不经意,一时之间无法明白他的用意——或许是走了眼,他不敢确定那聊天框里最近一条消息究竟是不是两个月前。
向境之接得很快,声音掩在轰隆巨响的烟花声中听不分明,那张脸呢,也在烟花之下而黯然失色。但楚阔听到了,他听到这个男人低低地喊“耳朵”,听得模糊,更像是“宝贝”,而无论挑哪个时间去看,那双眼睛永远凝望在镜头前。
他在看谁?楚阔心想。
烟花即将落幕时,向迩忽然笑了一声,高举的手机收回在胸前,楚阔脑袋还没垂低,右手骤然剧痛,是被另一只瘦骨嶙峋的手交叉五指攥进了掌中。
跨年当天,四周行人互相搂抱着高喊倒计时,楚阔掩在这层遮羞布下,和向迩十指紧扣,在一阵猛击后脑的忙音中听他陈述:“爸爸,我和楚阔在一起了。”
“砰——”
最后一束烟花绽放在城市穹顶,余星映照着这两张年轻面孔,偏偏烟花吝啬,没有分出任何一簇送给向境之。
新的一年,一月二日,向家车库徐徐驶入一辆黑色私驾。车子熄了火,向境之总算有时间喘一口气,趴在方向盘上闭眼休息,三分钟后开门下车,穿过庭院的小道,走几级台阶,输入指纹进入玄关。
一月寒冬,家里打着暖气,同时加湿器一刻不停地工作,水汽融进半空尘埃,徐徐下落后不复踪迹。
向迩裹着厚重的毛毯睡在客厅沙发,小几上摊着两张揉皱的画纸,电脑放在一边,手机亮着屏,这所有都昭示着小主人的昏睡发生在工作中途,它们被遗弃是意料之外。向境之替他关掉所有设备,画纸抚平后收卷,垃圾尽数扫进垃圾篓,收拾尽一切,他嫌手心黏腻,用水冲洗许久,搓得指节发红,涨满气似的凸起一块,回过神来才觉得冷。
就这一小段时间,向迩毛毯裹得严实,两颊飞起两团晕红,嘴巴也张开,吐息夹着一股茶香。向境之心想自己是好茶,因此才凑近了,贪婪地嗅闻这具携着香味的身体,他不停地嗅,不停地闻,鼻尖几乎挨上那道裂开的缝,他知道那道缝里有条灵活的蛇,它吸引他,又陷害他,纯真中捆绑着恶,分明要将他置之死地。
比如现在,它就在问:“爸爸,你爱我吗?”
他没法回答,全身因为恐惧而拼命发抖。
蛇成了向迩,逼近他,又问一遍:“爸爸,你爱我吗?”
向境之说是的,我爱你,我唯独爱你,永远爱你,他以为自己是以吼叫的音量陈述着,但他又停下来,他看到向迩眼里的烟花,像跨年那晚的那场,轰隆一声又轰隆,余星花簇自那声响中四处坠落,其中最要紧的一簇就藏在他眼里。
向迩迫近他,几乎抵住他的口鼻,对准他嘴里那条已经宣布死期的蛇,而问:“向境之,你爱我吗?”
他躲开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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