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2 / 2)
今天有小雪,车又是当着向境之的面从车库驶来,楚阔便乖乖地没敢开敞篷。
结果车停了有一会儿,向境之裹着大衣站在家门口,两人你看着我,我看车玻璃,向迩就是不出门,把楚阔急得恨不得往身上挠上一挠,余光瞥见向境之动一动都害怕他是要往自己脸上扇,心惊胆战着,一颗心都吊在喉咙口。左等右等,向迩总算姗姗来迟。
楚阔替他安置完装备,自己先爬上车,升起车窗表示自己不听父子俩道别。可没两句话的工夫,向迩拉开车门,只再扭头和向境之笑一笑,便表示可以走了。
车驶出近一百米,楚阔往后视镜看一眼,向境之仍在原位置站着,动作似乎没有变化,反观向迩却闭了眼睛靠在车座里,仿佛昨天淋着雨平静倾诉的人不再是他。
对这现况及父子俩的想法分析不能,楚阔干脆将其抛之脑后,想着船到桥头自然直,要想逃避还不简单,学向迩就是,不听不闻不问,聪明又蠢笨。
向迩随楚阔离开,向境之望着他们彻底失去踪影才踱步进屋,陈冬青的简讯在不久前显示,说自己已经在路上,估计二十分钟就能到。他没有回复,而将手机放上小几,弯腰和起身的刹那瞥见些许异样,走近了,从收纳架最上一层取下一盒录影带,用不着细看,只手一碰着,他就能想起这是什麽。
而等陈冬青携着室外湿气进屋来,见到的便是向境之坐在沙发上,将凌乱的录像带一卷一卷重新收集,依着时间记号放进白色收纳盒,还收拾得整整齐齐,每卷非得先拭一遍灰尘。
他端坐在一边,等了许久:“是我给他的。妈记忆混乱,不认人,把他当成了你,大概是说了很多话,无意透露你们的关系,他就知道了。我想反正你这些东西不是还给他,就是当宝贝带进棺材里,还不如一次性给他了,也好给你自己留条后路。”
向境之将“八个月”那卷抖齐:“可是他没有看。”
陈冬青诧异:“没看?怎麽可能?”
“他都知道,所以没有必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他,”向境之说,“他都知道。”
“那你是从那儿翻出这些来的?”
“那边的架子上,他放在这,说明他根本不想瞒着我,换句话说,他太熟悉了,熟悉到都想装作不知道。”
“他还是介意?”
向境之顿住:“他不是介意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他是介意我。”介意我爱他,介意我以一个爱慕者的身份觊觎他,所以他才害怕,才拼命地想要逃跑。
“然后呢,你们要分开?”
向境之微微眩晕,仿佛再次回到某个午夜,醉酒的邢志文强揽着他的肩膀,可怜又可悲地强调着:是当局者迷,当局者迷,而独独旁观者清啊!
一路气氛都颇为微妙,楚阔想说话却不敢说话,憋得直咬嘴唇,到下车后一照镜子,坏了,咬得下嘴唇一道死皮耷拉着,血珠子顺着缝往外渗,还隐隐有些肿高,看着真不精英气概。他忙着补救,向迩早取下装备往酒店大厅去,报了楚阔的名字,等他捂着嘴跑来,恰好赶上取房卡。
“我出去看看附近,你先回房吧。”
楚阔摁着嘴唇反驳道:“我不是来玩的,是来谈工作的,昨晚不都和你说了,有个客户最近在这儿度假,我们常说打蛇要打七寸,那我就得趁着这蛇高兴了,给它摸一摸,顺一顺,那事情不就成功一半了嘛。”
向迩不置可否:“那你忙吧,我先走了。”
楚阔点一点头,忽然想起外头下着雪:“带把伞啊,外头雪还挺大的。你也别离得太远,这下着雪呢能画什麽,别到时找不着回来的路了!向迩!”
任他喊得破喉咙,向迩早背着画夹走出侧门,连声收到也没回一个。
楚阔说得不假,户外雪纷扬而落,向迩没走几步,毛线帽上已然沾满了雪。他晃一晃脑袋,将羽绒服连帽扣上,继续背着画夹走在雪地中。
别山温泉附近有座雪山,只是知名度不如邻市景点来得大,加上历年都有这样那样的人物大手笔包下整座酒店,就为欣赏窗外那座沉默的雪山,更是在一定程度上使得其旅游价值骤减,反而更像是某位老板的后花园,别的旅客来这儿走上一遭,都或多或少有些闯了他人老家的错乱感。
不过向迩这回来得刚好,这时间元旦刚过,春节还在一个月外,不长不短的时间正适合旅客小住,若非他是随楚阔来这儿谈生意的,他恐怕真能在这儿待上小半个月。但雪天的坏处也很明显,他没法儿卸下肩上的画夹在原地停留超过一分钟,否则不是被雪堆满,就是冻得口齿不清,连脚也挪动不了。
穿过酒店外蜿蜒的装饰走廊,走得远了,向迩发现这附近居然有海,离酒店大概仅百米的距离,海面近岸的地方搭了一条几十米长的长廊,走头走到尾,花费不过小几分钟,但因雪天的缘故,长廊至一半的位置已被封锁,警示牌叫海风和雪吹得摇摆不休,焊紧的四边隐隐有了松动的迹象。向迩虽然好奇,但不至于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他站在离海遥远的位置举目四望,雪地刺激着双眼,他躲开,紧闭起来,可当眼前漆黑无底,烙在视网膜上的仍是一片雪景。他听到海水的叫嚷声,近得就像靠在耳边嘶鸣,哗啦,哗啦。同样,雪落地也是有声响的,只是那声音实在太特别,他难拿贫瘠的拟声词以形容它,他也许是想说的,只是说不出口,甚至根本不知道该怎麽说。
在海边无声欣赏一会儿,脸颊让海风吹得生疼,因此赶在又一次退潮的当口,向迩双手放进口袋,转身下了长廊,准备往回走。紧接着他耳朵敏感一动,似乎听见周边有阵细细的呜咽声,随声源微微转移方向,左前方,好像有只猫。
他刻意放轻步子靠近,拨开遮挡的木架,果真在后方发现一只猫——小姑娘哭得满脸泪痕,眼泡肿得像金鱼,发现有陌生人靠来,登时屏住呼吸不敢哭了,可她胸口起伏不止,寂静中忽然打了声嗝,如同按着某项开关,她哇地一下放声大哭。
而等向迩将她成功安抚,已是五分钟后,小姑娘捂着嘴不敢再哭,两只泪眼各盛着一颗水珠子,睫毛颤一颤,它就滚落。
“你怎麽会在这儿?”向迩问。
“妈妈,妈妈。”小姑娘又有抽噎的征兆。
“你和你妈妈一起来的,是吗?”见她忙不迭点头,向迩又问,“那你妈妈现在在哪儿?也在酒店吗?”
女孩儿哭得可怜:“我找不到妈妈了。”
“你们是在这儿走散的?”
“妈妈,我要妈妈。”
“我会带你去找你妈妈,但你得先告诉我,你们是在哪儿分开的,分开多久了?”
向迩竭力安抚小姑娘的情绪,但她显然害怕得没了理智,小腿被木桩划伤,又穿得单薄,只一件紫色毛衣,擦把脸颊,皮肤红得能清晰看见血丝。不再多加思索,向迩将手递给她:“来,我先带你回酒店,我们先找一个暖和些的地方避避寒,你很冷。”
因背上多了人,那画夹向迩本想先丢在原地,到时再转过头来捡,倒是小姑娘死拽着不肯放,像是害怕他会模仿扔掉画夹一样扔掉自己,小声地求他不要丢,她能抱着,不碍事的。
于是两人就着你背我,我背画夹的怪异姿势回了酒店,一进酒店便吸引诸多好奇的目光。向迩将小姑娘放在沙发上,抬起她小腿搭着小几桌面,要她等一等,接着跑向前台要来急救箱和充电暖手袋,顺便询问先前是否有女士的孩子走失。他行动利落又英俊夺目,前台小姐多看他两眼,想起前不久的确有一队外国语小学的观光队来过,其中有位女士说自己的孩子贪玩走丢了,四处遍寻不见,只留了联系方式。向迩便让她先致电那位女士,自己赶回小姑娘身边替她暂时包扎小腿,一边安慰她不必害怕,暖手袋抱着捂一捂,别冻着了。
没过多久,一位满身湿气的年轻女士赶来,前后左右查看孩子无碍后大松口气,又感谢向迩出手相救,一大段客套话听得人极不自在,原因大约是她的语气毫无起伏,仿佛背诵课文,感谢听不出一二还罢,就连进门前的两分焦急都像强装以应急来的。向迩低头看一眼,小姑娘眼巴巴地望着妈妈,仿佛想讨她一个拥抱又不敢开口。
待那女士走去前台解释前因后果,向迩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却被那小姑娘小声喊住,她说:“哥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好吗?其实我妈妈不要我了,我是被她丢掉的,她让我在那里等着,她不要我出来,我就不能动,我其实不想哭的,是因为腿太疼了,我疼得受不了,这才哭的。哥哥,你说妈妈是不是真的扔掉我?”
向迩抿嘴,艰涩道:“我想不是的。”
闻言,小姑娘咧开嘴唇:“我也觉得呢,妈妈是爱我的,她就是爱我的,对吧?”
“一定是的。”
“我还知道,哥哥,你的妈妈也一定很爱你,你看,”小姑娘伸出手,拉高毛衣袖子,一截手腕上拴着串红绳,红绳底下缀着颗金豆豆,“我有这个,是妈妈送给我的,奶奶说这是她专为我求来的,你也有呢,哥哥,我看到了,所以你妈妈也一定很爱你,就像妈妈爱我一样。”
向迩下意识捂住藏在衣袖里的红绳,他不知道这个女孩儿居然观察得这样仔细,只是他挂的不是金豆豆,而是一颗小月牙,玉制的,打磨得精细,是向境之离家培训前的那晚,和另一块玉一道送给他的。那时他说了什麽?向迩努力回想,只能忆起他包容温柔的笑,和万遍不改的“万事顺意”。
到最后,小姑娘还在强调:“你妈妈一定很爱你的,我确定呢,哥哥。”
向迩终究被她的话蛊惑,再试一次,他想,就试一次,也许事实并没有想象中那样糟糕, 一切都有挽回的余地,那就再试一次,再一次。
楚阔正和朋友聊着最新企划,手机振动,向迩的简讯跳至锁定页面:有事,先走。
他被这变故惊得一愣,但等试图拨通向迩电话已是忙音。三五通没有人接,他心里纳闷,走至窗边望着窗外景,只见大雪纷飞,海浪翻涌,今年的冬天似乎异常寒冷。
别山温泉距离市中心的路程偏远,等向迩抵家,天早黑了大半。他进屋前,先在玄关呆坐一刻,觉出些冷意才想起换鞋,像是飘着上了楼,他嫌被湿气裹着浑身难受,一进房便脱光衣服泡澡。
抱着膝盖潜在水底,身体尚未回温时乍然触上热水,像被尖利的匕首舔了一口,疼得他不由得挣扎一记。泡澡时间漫长,他昏昏沉沉的,听见浴室门响才惊醒,哑着嗓子回声“马上”,光着身体起身,睡衣穿了一半便敞开门。
向境之怔怔的,目光从他白皙单薄的胸膛前移开,担心道:“头发湿着,先把头发吹了再睡觉。去我那儿吧,我帮你吹,你可以先睡,这样好吗?”
向迩像是被一澡泡得昏头,难得忘了先前嫌隙,这下听话点头,乖乖被他牵去房间。可没等摘掉毛巾,人先滚进棉被闭了眼,侧脸对着昏暗的床头灯光,真像罩着层纱。
向境之想他可能真是累着了,便放轻动作给他擦干头发,盖好棉被,看他睡得香甜,坐在床沿端详他许久,关灯前在他额角吻了一吻,和过去的每晚毫无分别,道声“宝贝晚安”,便关了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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